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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肯忆故人姝
又过了些年，杨戬似已全然习惯了他此刻的状态。他知道沉香的一切作为，对郑伦及龙吉公主等人所图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然而他却如同一个真正的局外人一般，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郑伦对此很是不满，然而在询问数次无果之后，也只得无奈接受了杨戬的装聋作哑。
从每日固定的打坐中回过神来，杨戬习惯性地往沉香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不由皱起了眉。沉香的样子，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有些苦恼，但不像是忧心忡忡……正在他疑惑之时，却见沉香叹了口气，缓缓离开座椅，走到书架边，打开了几十年不曾开过的柜门，取出一坛弹指流年来，便走向了神殿的后花园。
心不在焉地幻出酒壶酒杯，酒坛被随随便便地扔在石凳边上，沉香便开始发呆。杨戬见状心中疑惑更甚，这几十年从没见过沉香如此，看他模样似是在等人，可是……却在此时，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沉香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抹欣然，但嘴角却带了一抹瑟缩。杨戬注目去看，只见一个一身青翠的女子穿过竹林冲到了沉香面前，带起一阵风声。
虽然神情还算镇定，但面上却已露出了明显的惊疑，左手按在石桌上，张口便要质问。
这是……丁香？杨戬面上闪过讶色，勉强回忆起这个一直为他忽略的女子。他记得黄天化说过龙八太子夫妇是沉香少有的助力，他也记得当年曾听到嘴碎的神仙议论过沉香亲手处置了龙八的事……只是虽说丁香是龙八之妻，但这个女子毕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他一时也没想过她的下落。如今看来，倒是沉香埋下的伏子了？
丁香努力让自己在沉香温和依旧的表情中冷静下来，但深呼吸了几次，还是忍耐不住，抢先开口问道：“沉香，敖春的事……怎么回事！”
沉香推了推面前的酒杯，微微一笑：“这么久不见，丁香，你不先与我叙叙旧吗？”
丁香看了他一眼：“弹指流年？”说罢，却也不等沉香回答，径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这样行了吧？”
沉香见状不禁怔愣了一下，杨戬却是大为愕然。弹指流年……没人比他更清楚这酒的效力。纵然是吞服了宝莲灯芯练成了劈天神掌的小狐狸喝了它也会昏昏而睡，为何对丁香却似没有效果？
沉香无奈地看了丁香一眼，苦笑道：“你就不怕这是真的弹指流年？”
“真的弹指流年你会舍得拿出来给我喝？”丁香放下杯子，甩了甩头发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说不说？”
沉香闷闷地看了她一眼，却似咬定了并不开口。
丁香这时也已看出此刻无法从沉香口中问出什么来，倒也沉住气不再追问。慢条斯理地在沉香对面坐下，斜睨了他一眼才道：“居然敢在本姑娘玩沉默是金的花样……看来真是我和敖春都不在就没人管着你了？”
沉香一滞，却见丁香绕到沉香身后，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道：“沉香……”
沉香只觉毛骨悚然，豁然起身，转身朝丁香下拜道：“丁女侠您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丁香轻笑一声，信手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她酒量不错，却容易上脸，当下只红着一张俏脸轻笑道：“我和敖春说过什么来着你忘了？你想干什么我们都不管你，但你要是想把我们骗走或者赶走……等你能肯定一辈子都不会被我们看破真相的时候再说吧。”
沉香一怔，只见丁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并不看他，但平淡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却不住传入他的耳中：“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小玉，才不会惯着你，更不会去想什么你开不开心为不为难。你要是敢扔下我们，我保证把这三界搅得天翻地覆，让你死不瞑目。”
沉香心中感动，口中却打趣道：“搅翻三界？丁香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丁香冷哼了一声道：“爱信不信。”
“信，我怎会不信，”沉香摸摸鼻子笑道，“气消了没？消了我就带你去见敖春。可说好了，见了他不准冲我乱发脾气。”
丁香扑哧一笑道：“只会糊弄我，你就不能不做会惹我发脾气的事？”说着说着，她脸上又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带我去吧，抽筋也好扒皮也罢，哪怕像当年哪吒拆了西海三太子那样我也不生气，只要你还我个活着的他就好。”
杨戬听着两人谈笑初时尚觉有趣，待到丁香“抽筋扒皮”之语一出，原本的笑意不禁一滞，虽不免寂寥，更多的却是哭笑不得。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么？沉香听到这话反应却不是很大，只是低下头笑了笑：“没那么惨。”
丁香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怀疑地道：“真的？当年对胜佛下手的可是二郎神，分寸火候掌握得当然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沉香你……不会又差不多差不多吧？”
沉香闻言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才无奈道：“真的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丁香你就信我这一回吧。”
丁香微微一笑，闭上眼由着沉香挥袖隐去自己的身形，将她带到囚禁敖春的天牢之中。
杨戬此时已可离开沉香数丈之远，然而他却依旧准确地走在沉香十步之后，不疾不徐地在他身后跟着。囚禁龙八的天牢与之前关押梨花仙子的显然并非同一等级，沉香兜兜绕绕，转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来到天牢深处。
一间安静而冷清的囚室。与天庭中大部分神仙的居室并无不同，柔软的床榻与其他任何能让人感到舒适的家具无一不在诉说居住其中的人得到的待遇甚佳。然而杨戬却一眼看出了这间囚室的独特之处。
——没有水。
对于龙族而言，这大约是最严重的惩罚了吧。杨戬心中暗叹，然而不过片刻，一个微弱却节奏的声音令他皱起了眉。他缓缓走向居室深处，并不意外地发现，高高的梁上有水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入一个无底深洞。而就在那无底洞的洞口不远处，一条蜷缩成一团的小龙表情木然地抬头看着那水滴滴落的全过程，无悲无喜。
杨戬低垂了视线不语，面上则是似苦涩又似欣慰的无奈神情。确是用了和他当年封印孙悟空元神一样的手法，虽然敖春此刻的模样可谓凄惨至极，但他神识被封，醒来之后对那时的感受也不会有丝毫记忆。只是无论怎么说，八太子也是沉香最好的朋友，纵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未免有些……
杨戬自己并非敦厚之辈，但始终希望他在乎的人们能保持单纯良善之心。尽管跟了沉香数十年对他做下的大恶小恶早已习以为常，也见过他口吐恶语伤了三圣母，但那毕竟……与他亲自动手是不一样的。然而看了眼现了原形的龙八太子，他又有些复杂地笑了。不过，若是这个与他姐姐一样正直又重感情的东海八太子的话……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些恍惚地失神之际，那个向来风风火火不知天高地厚这一次却格外安静的小丫头，也已出现在了门口，正一步步走向那条小龙。伸出手温柔地抚上龙头，而后展开双臂让敖春躺在自己怀里，她投向沉香的目光一瞬间凌厉得连杨戬也为之一凛，但在他仔细感受之前，那似有些熟悉凛冽的煞气又即刻消失无踪，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沉香面上闪过不忍，低声道：“丁香，再等一等。等到十天后的蟠桃会，才是带走敖春的最佳时机。到那时……那时敖春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好吧，我再信你一次，”丁香闭了闭眼，轻声道，“但是你给我先解开他的神识。”沉香一怔，只听丁香又道，“敖春和我的日子还长着，我不急。但是你们不一样。别当我看不出来，他身上这些伤全是你亲自动的手！沉香，我了解他可我也了解你！我知道自他下狱第一天起你一定再没来看过他，如果不是我……”
沉香低垂了眼，笑了一声，低沉无比地道：“哪有这么严重？我跟八太子是几百年的兄弟，就像丁香你了解我们一样，我们也……彼此了解啊。所以没关系的，就算不见……也没关系的。”
“那又怎样！”丁香抱着敖春的手颤抖起来，长长的头发覆盖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就算你知道敖春绝不会在意这些皮肉伤，你就能因此不自责了吗？”沉香一怔，只听丁香又道，“敖春醒了若是知道我就这么被你打发了，他一定会怪我的！何况这么多年，你都只有一个人，我们……”
沉香眼神黯了黯，伸出手阻止丁香继续说下去，低声道：“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他露出一个苦笑，缓缓自怀中掏出几个玉瓶来，拔出瓶塞将瓶中玉液引入龙口，手中法力渡入龙身，为敖春接续起断裂的筋脉来。
丁香一愣，急道：“沉香，你这样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沉香摇头，自嘲地笑道：“如果为了避免这么一点风险就要让敖春吃这样的苦头，我怎么配当他的兄弟？反正我这几十年来一点动静都没有，谁还会起疑？何况……何况我已经……”
他咬了咬牙，不再说下去，只是控制着温润的法力流过龙八全身。重创的身体一点一点被修复，到最后一寸筋脉也通畅了之后，沉香吁了口气，临空书符，拍向敖春的额头，解开了他被封印的神识。
小龙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片刻之后光芒一闪，出现在几人面前的已是人形装扮的敖春。未及沉香与丁香开口，敖春抢先道：“沉香，收起你那一脸愧疚的表情，我龙八不稀罕！”
他的脸色还很苍白，披头散发一脸狼狈的样子，然而他的目光却很亮，甚至比他十八岁时更亮：“你要是敢再对我说一次‘对不起’，我就把你的计划昭告三界让你什么都做不成！”
沉香苦笑一声：“我哪里敢。”眼见敖春与丁香脸上同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立刻又道：“你们夫妻好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冲着两人促狭一笑，身形已在十丈开外。敖春与丁香颇为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对视时却不约而同红了脸。
两人多年未见，自是有不少话要说。然而说着说着，话题却绕到了沉香身上。
“沉香……好像没什么变化。”虽然已过了几百年，但单独在丁香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时，敖春仍然有些不自在。
“是啊，”丁香干笑一声，把玩着自己的发梢，“我也这么觉得。”
“但是我还是担心……以前他不开心都表现得很明显，就算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可是自从……之后，我就再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了。”
丁香摇头道：“你别妄自菲薄，我们这群人里头也就你和小玉能在他面前说上话了。小玉又被他那个样子地护着……”
敖春苦笑道：“丁香，我总觉得我很没用。虽然一直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兄弟……可是实际上我根本没帮到他什么。沉香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知道心里肯定又在觉得自己害了我。”
丁香沉默片刻，同样苦笑起来：“是啊，沉香那个性子……明明以前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可偏偏学了二……揽罪上身，就算我们对他说一千遍一万遍‘不是你的错’也没用啊，只能像现在一样拿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要挟他。”
敖春喃喃道：“居然沦落到得用感情逼他，我这兄弟做的实在……”
丁香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这种话。沉香一个就够我受的了，你要是也犯病，我可要垮了。”
敖春叹口气道：“我也就说说罢了……况且沉香也未必真像我们想的一样那么看不开。不管怎么说，这几十年他一个人不也撑下来了么，我们也不用太杞人忧天。”
“说的也是，”丁香勉强笑笑，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沉香为什么要把你送进天牢？”
敖春沉默下来，半晌才似哭似笑地道：“还能为什么？明面上的理由我也懒得说，真正的理由……还不是跟他送走小玉骗走哪吒一样么？只不过这么些年下来，终于轮到我了……沉香好手段，真是好手段！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傻呢！”
“当然是跟那人学的……把至亲至爱至交一个个赶走，赶到最安全的地方，然后留下自己一个当孤胆英雄。这个蠢材，三界之内，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丁香又气又怒地咬牙切齿的时候，龙八却露出了一个恍惚的苦笑。
“不是的，丁香，”他在心里小声反驳着，“沉香没有这么自以为是，他赶走哪吒赶走小玉赶走我，不是因为他在的地方危险……他想让我们呆的地方也不是安全之地，而是……”
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柔和地看着丁香恼怒又担忧的侧脸，露出了一个浅淡却温暖的笑容。
丁香此时也察觉了敖春的沉默，不由也安静下来。一室寂寥，两人默不作声地凝视对方，竟傻傻地发起呆来。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轻咳在空旷的居室中响起。敖春面色一变，第一反应自是沉香躲在一边偷看，但他了解沉香至深，即刻便排除了这个想法。一边的丁香脸色也是一白，若非心知那人刻意出声必然非是出自恶意，早已开口呼唤沉香。
沉香早已在居室之中布下严密的结界，三界之中纵然是道祖亲至也无法在不惊动沉香的前提下破开结界。那么会是谁？正在两人惊疑不定之时，只听又是一声轻咳，空荡荡的居室中传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八太子，丁香姑娘。”
敖春面上现出疑惑之色，丁香拧眉沉思片刻，却突然讶然道：“……二郎神？”
杨戬微微一笑，尚未开口，敖春同样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八太子，”杨戬打断道，“我确实是杨戬。”眼见龙八面上骇色更重，他不再急着开口，而是耐心等待龙八平静下来。过了半晌，敖春终于平复了心神，低声问道，“你的声音……确实是真君，可是你为什么不现形？你在这里，沉香看不见的。”
杨戬一怔，显然没想到龙八沉思良久问出的竟是这个问题。沉默片刻，他苦笑一声，无奈地道：“我现在有形无体，莫说现形，连接触实物都要耗费大力。”
敖春一震，试探着道：“是因为……那个灭神阵？”
杨戬闭了闭眼：“竟连你都知道？”
敖春面色一变，低声喃喃：“竹屋里的真君果然是假的……”他心神不宁，却听杨戬低声道：“八太子，从前的旧事不要再提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三百多年前，沉香身上发生了什么？”
敖春尚未开口，他身边的丁香却抢先道：“慢着，你怎么证明你是二郎神？”
杨戬一怔，心中浮起错愕的感觉。要知几千年来，杨戬便是杨戬，从来无需证明，谁敢假冒？然而如今的局势却非得他拿出些证据来，才能取信眼前的敖春夫妇。
以他的性格，本也不会向敖春询问打听沉香的事，只是此时机会难得，他又确实担忧沉香。加之方才在神殿后园听到沉香与丁香的对话，知道几百年来敖春一直陪在沉香身边对他助益良多，又思及当年神殿密室中龙八之姐龙四的支持陪伴，才放下身段耐心与两人周旋。
只是如今……沉吟片刻，杨戬还是无奈地道：“你们要我怎么证明？”
龙八脱口而出：“‘渐尘散歌瞑’下一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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