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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冬已入暮,院子里的梅花仍是血红一片。一连几天都在下雪,这天总算放晴,吉祥便让翠环打着绘了层峦青峰的白伞 ,在梅林中穿来穿去上蹿下跳地别梅枝,一身残雪。
前几日元宵正吃汤圆,好友贺及甫的随侍忽然匆匆跑来,三只天青色的梅瓶摇摇欲坠地框怀里,壮实的肩膀、冻红的双手、胳膊里的梅瓶口都染了雪,一副忽然被自家主子折腾了不得不来的狼狈相。吉祥嬉笑着让翠环一并接过。翠环身子一摆,将一瓶子顶头上,双手各执一只,平稳从容地送回吉祥房间。
瓶子都是如青山冻云的天青色,不同之处在于一只镶了金边,一只嵌了白玉,最后一只则是碎瓷,吉祥让翠环送去给老太君,剩下镶金边的给了苏寻竹,自己留了一只。苏寻竹看着镶了金银就以为是最好的,一时间感动得心绪浮荡。
吉祥笑道:“苏寻竹你要当了官,多半是贪官,小心贪得无厌惹祸上身。”
春闱还有两个月,这边吉祥托了几位旧友帮苏寻竹把能办的都办妥了,届时直接与试即可。户籍上苏寻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瞒天过海没有任何问题。
苏寻竹个性沉闷,住进晟王府便鲜少于人前露面,近日为读书考试,就连吉祥也很少见着人了。吉祥将折好的梅花分了几枝出来让翠环带去给老太君,自己捧着红彤彤的花枝往苏寻竹房里去,打算下午往郊外赏雪,让苏寻竹放松放松。
路上遇见春寒,两人俱是一愣,神色局促尴尬。自春寒跟老太君提了那事儿之后,吉祥反倒嫌恶起来,百般回避。以前心无旁骛的时候自可恣意纵情,但丢了大哥,他一闭上眼就做恶梦。梦见满身鲜血的兄长躺泥地里,伸手握住他后颈,将他按自己胸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把一切都给你,忘了我。”
在如意这个事上,吉祥可算既要拒绝人,又要缠着人的典型。如意对他的心思他稍有意识的时候便清楚了,不过从没当回事儿。无论如意为他做什么,他向是照单全收;而无论如意对他做什么,他从不顾及对方感受向来果断拒绝。现在人不在了,他一回忆,那些琐碎的情景就让他想哭。
以前他随口说句喜欢山梅,如意就带着青蠖连夜往郊外梅山折枝;他像养几只锦鲤,如意就入宫求皇帝送贡鱼;他发烧了想喝酸汤,如意赶紧跑地里摘了新鲜的果子和药材给他煮汤……他有时候会讨厌如意用手掌贴在他胸口,挥手打开了,对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受伤渐渐变成淡漠,他竟还觉得遗憾。
夜半梦醒的时候捂被子里哭过好几次,那噩梦如影随形,哪里还有余力去照顾春寒的情绪。
春寒对这个原因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料不到各中还有更深的缘由。她始终觉得吉祥顶多是不喜欢自己——吉祥同翠环在一起的时间都比她长。
胳膊上搭着件袍子,她见吉祥里外两层穿得单薄,便走过去要给他披上。吉祥接过来,笑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春寒没说话,看他凝固的眼神,平展的眼角,看着是笑,实则是避,她一刹那生了许多怨气,又不知道该埋怨谁。她是直到坐在床沿,盖头被掀开,同穿着喜服的吉祥平静对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嫁的并不是当初心仪的如意将军。但当初她也听说吉祥待女孩子尤其好,不想认也说服自己认了。实在没料到会过上这种表面风平浪静相敬如宾,事实上却全然不得温存的寂寞生活。这辈子若要这样毁了,她还想抗争一下。
春寒略略点头,捏紧伞柄回头走了。当时她没想到,那晚上吉祥竟跑回来同她行了个夫妻之实。
吉祥去找苏寻竹,苏寻竹死不出门,说是今儿该念的部分还差得远。时间不长了,他紧张得脸色发青。
“春闱我也会去,没见跟你一样。”吉祥拳头支着下巴,说他半天没反应,抓起桌上裁好的白鹿纸,揉成一团,砸向苏寻竹额头,掀衣摆起身拿伞推门出去了,门也没给关上。雪飘进来掉炭盆里,融成水化作烟,袅袅上升。
后来到尚书府、国子监、驸马府……所有友人在的地方都逛了一圈,没人有闲暇陪他。他在这圈朋友里年龄最小,这一年下来,所有的朋友都领了官职开始各自忙碌的仕途生涯了,余他一个便寂寞起来。
他赌气把翠环遣回去,一个人到白楼打了两壶玉泉春酿挂在腰上,徒步去了郊外山里。
山上的雪比城里大,路难走,他走到半途见个亭子立在山腰,如获大赦,赶紧跑进去,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喝独酒。
喝到一半竟见如意坐他面前,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皮裘,朦胧的雪狼毛裹着他的脖子,周身挂满了各色暗金石头,这身并非中原服饰,他觉得眼熟,一时间又不太能回忆得起。想了想就不想了,他赶紧跑过去扑到如意怀里,生怕人不见了。
“……混蛋!”他低吼了一声。
如意摸着他的头,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脸颊,耳郭。他想自己是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拒绝,不管不顾地回吻过去。粘腻的唇舌触觉非常奇怪。并不是他以前碰到过的那样——好像这样太软了一点。
醒来的时候吉祥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一侧头就看见春寒捂着脸在哭。他头很痛,又觉得奇怪,便去摇春寒的肩膀,“发生何事了?”
平日里温和的春寒此刻居然回身将他拍开,这一拍力道不小,吉祥直接掉下床去。他这才想起春寒小姐可是会武功的。
冰凉的地面让他清醒过来,他一愣,竟发现自己身无寸缕,于是赶紧跳回被窝。“究竟发生何事?”他闭眼回忆,记忆就只到他在山上遇见了如意,然后……“如意!”兄长出现过了!
他赶紧去找衣服,此刻春寒却开口了:“还在叫如意……你、你……!”说着提脚又是一踹,直接将他踢飞,背部撞到圆桌上,整个身体都是一震。
“你这是干什么?”他倒从未见过春寒这么悲愤。
“你还说!昨夜你跌跌撞撞跑回来,抱着我。我以为你终于想通了,结果亲起来口里喊的居然是如意——你要我颜面何存!”说着又开始哭起来。
吉祥完全愣住了。也就是说,昨天他整个经历就是一场梦,如意根本就没回来过——还真是场了不起的春梦。他吞了口气,心道完蛋了,轻手轻脚捡起衣服穿好,赶紧往苏寻竹那儿溜去。
跑过前院被许久不见的父亲叫住。他一身乱糟糟没来得及整理,觉得脸红,却不敢就这样跑了。
“怎么这个样子?”
“没来得及洗漱。”吉祥死低着头。
“唉……”父亲叹了口气,“算了,先去把自己打整干净,到前厅来,我有话跟你说。”
吉祥抬首偷瞄了一眼,这才发现晟王神色不太对劲。
第一杯茶上的是玉螺春,吉祥就着吃了点绿豆糕。晟王坐在上面,看着他,眉头一直皱着。沉默很久,吉祥点心也吃完了,便开口问:“父王,这又发生何事了?”早上的事还没来得及整理,心里仍残留着一片令人惊讶的空白,吉祥觉得自己说话思绪不太顺畅。
“吉祥,你收拾一下东西,先去江南玩个半年。”
“父王说得像叫我去避难似的。”
“就是叫你去避难。这事儿不知会怎样进展,你稍微离开一下比较好。”
“别说一半啊,父王,原因。”
晟王犹豫一下,知道吉祥死缠烂打的性子,还是开口说了,早也料到此事瞒不住的:“现朝堂上有传言说如意入了敌营,和敌方的公主成婚了。这消息还没证实,若要证实了,我们都有麻烦。所以我叫你趁这时候先离开。”
吉祥一拍桌子,站起来,“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他首先映入脑中的不是谁死谁活,而是如意曾对着槐花跟他说:“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样。我本来都没打算让你知道的。但既然你知道了,我就跟你说吧,我早打算好了,这辈子我不会成亲,孤独一生老死宅中都好。”吉祥记得他当时的回话是:“我在你旁边啊,又不赶你走,怎么就孤独一生了?”他有意去戳如意的痛处,如意也如他所愿地气得几乎要对他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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