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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四
苏寻竹不是被放出来的,是被吉祥从地道里拖出来的。如意遣人在他行刑之前将地道挖通了,而后就跑去同侯爷周旋,确保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往死牢里去;吉祥趁着便冲进了地道。拉出来的时候遇上了点小麻烦,苏寻竹一直迷迷糊糊,浑身是血,没精神走路,也不认人,一路上咿咿呜呜吵吵嚷嚷,动静挺大。牢头听了动静过来,吉祥就将人扔那儿又钻回去,过了半个时辰才有重新探头出来。那时候他在地道里待得热汗直流。
苏寻竹折了左腿是人被拖出来、安置在小茅屋、见了大夫才知道的。翠环待人劈了他手上脚上的铁链,便跟卷了袖子扒了这位公子的囚衣,将他一身的血迹擦干,那雪白的皮肤上满满的红黑色烙痕及紫红色鞭痕如春生新芽鲜活地显现出来。再去看他的左腿,膝盖以下一片乌黑,扭曲地拐着。大夫提着他的腿转来转去看了几眼,叹了口气:“这腿没了。”
苏寻竹醒来的时候没觉得身上有多疼,把昏迷之前的事又想了一遭,腾地坐起来,躬身摸自己的左腿,不仅不疼,连感觉都没了。
本就不太活泼可爱的人因此变得更为阴沉了。这也是命中注定该他成为这故事里最为阴沉的一个。这个杵着拐杖的阴沉的人后来一直站在吉祥公子身前,为他搅得满城风雨,成为百年之后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也算是不小的成就了。
当然彼时初伤的他想不到那么多。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失去左腿的悲痛,就听人压低了声音开口:“我查了,先前袭击我们那伙刺客是松风楼的。不过若要松风楼挑出十来个人刺杀我们,估计我也就不止受那么点伤了——可他们最近接的单子点名要学徒上,只许失败不许成功,活下来的就回去,获得关门弟子的荣誉。”说话的是坐在床沿的如意,如意旁边的桌上趴着吉祥,吉祥下巴搁在手臂上,嘴唇呼噜噜地翻,眼睛闭得死紧。
苏寻竹听到“松风楼”三个字就已经清醒了。但看如意上扬的嘴角,只觉得这怡人的弧度仿佛一把映着雪光的弯刀。
“你花了多少年的积蓄,或者付出怎样令人垂涎的代价了?”如意转头看他,清风拂面的微笑中像是含着令人刺痛的银针。
“我爹是无涯派长生洞的守门人,果果长老关在里面那阵,他要到了几张制毒的方子。”
如意忽然站起来扑向他,拇指和食指锁死了他的喉咙,窒息与剧痛的感觉同时袭来,他瞬间涨红了脸。
“所以吉祥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令人舒适的表情荡然无存,如意的脸色狰狞得令人心惊,“解药。”
“……对不起,这毒没法根治。”苏寻竹先前还有那么点愧疚,人将他从地牢里拖出来,自己却曾给人下毒。他这话说得憋屈,说得不得不憋屈。
如意放了他,又坐回去,面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接着说。”
“我爹当年就中的这种毒,每月从果果长老那里拿解药,后来把方子弄到手了,果果长老也死了,他便成了毒人。”
“这个后来,有多长时间?”
“十三年。”
如意沉吟一阵,“我明白了。”吉祥仍躺着,苏寻竹很疑惑,这边这么大动静他也不醒。后来一问才知道,这是如意给他喝的抑毒的药产生的副作用。
他脑中开始浮现出曾经父亲在屋子里碡毒发作的模样。毒再也清不了了,他整个人紫红一片,皮肤不停有血往外渗。他饥渴难耐,抱着母亲的脖子啃,把血啃干净了,消停了,毛孔里流血的症状也消失了。苏寻竹就趁那时跑掉,再之后父亲就死了。
两个月后,吉祥把春寒小姐娶回去了,如意同他的随侍青蠖却消失无踪了。苏寻竹则留在晟王府,站在吉祥身旁,等待一个远离江湖飞黄腾达的契机。他要建立一个庙堂之上的家庭,拥有一座足以同晟王府媲美的宅院,娶一名王公贵族的小姐,看自己儿孙成群。他想得多了点,远了点,幸福快乐了一点。
*
入冬的时候,寒少夫人——也就是曾经的春寒小姐拿手帕沾着眼角,向晟王府的老太君玖妃偷偷埋怨了一件事,这件事让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锁紧了眉头,忙叫人把吉祥公子叫到跟前。
“小吉祥,你不喜欢小寒么?”老太君很是喜欢这个庶出的吉祥,摸他的头时带着几分歉疚,想的是当年同晟王妃合伙害死他亲娘的情形,又带几分骄傲,这张脸总让人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她的美貌。她想在百年之前看这小孩的孙子,是不是也跟她长一样。
接了老太君递来的茶酥,大咬一口,甜得发腻,吉祥赶忙吞口茶,那团面便噎在喉咙里,哽得他胸口疼,像极了毒性发作时的感觉。翠环忙拍拍他背,又给他递了杯茶。
缓过气来,他跪在老太君脚跟前,仰头回道:“怎么会?小寒是个多好的姑娘啊。奶奶看,她还给我绣了根发带呢。”他低头把发带给老太君看,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那你怎么冷落她?”
吉祥闻言叹口气,趴在老太君膝盖上,“兄长生死未卜,我没那兴致。”号称睡遍京城美人的吉祥公子这一回来就变了性子,整日窝在书房好好读书,除了个瘸腿执剑的随侍、亲切可爱的丫鬟,即便旧日损友造访也一概不见。初时相邀的帖子堆成了山,后来渐渐地也就少了,见人还是活泼可爱的模样,就是没了朝气。
老太君可不喜欢那兄长,“吉祥啊,别怪我说,失踪在敌营的人,哪有什么活回来的道理啊。”
这话没继续说,窗外就飘了雪。苏寻竹杵着拐杖站在雪地里,旁的丫鬟替他撑了伞,退下之后,他就一直站在庭中央。吉祥见状托辞说寻竹都来了,手边的事没完,赶忙从太君脚下抛开。钻到苏寻竹伞下的时候,他将伞接了过来。
太君皱起眉头,“哪有让主子撑伞的?迟早打断他另一只腿。”老太君很不喜欢苏寻竹,就跟不喜欢如意一样。
*
苏寻竹那条折了的腿一到阴雨天气就会疼,雪天也一样。吉祥和他回房,刚坐下,他就倒了杯热茶给吉祥递过去。
“给你讲个故事。”苏寻竹借了吉祥的笔纸,拐到书桌边上站着,扭着眉头想自己的腿疼,然后泼墨画画。
他画了一条灰色的鱼,然后指着鱼尾巴跟吉祥说,“这种鱼叫鲑,是一种会回故乡产卵,死也会死回故乡的鱼。”
吉祥摆摆手让他过来躺床上,想叫翠环进来替他揉揉。他伸手止住,正要开口就被吉祥打断,“你的故事说完了,我走了。”
苏寻竹把吉祥拉住,“没,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我父亲。”
如意听苏寻竹说过他父亲,吉祥没有。如意听的是血腥的上半段,吉祥将要听到的是下半段。
苏寻竹看准了吉祥这个人,任性顽劣、心思单纯、脾性温和。要跟他讲那血淋淋的事实,他还有点不忍。存着生的希望总是好的,越大越好。
他说得面不改色:“我爹患了病,病的时候我丢了他离开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我觉得那种病是治不好的,便当他死了。此后又几年,我回去拿东西,却发现他的白骨支在床上。骨头已因病变成黑色。”苏寻竹眼中的吉祥的骨头也正在渐渐变黑,他一眼扫过去,心底发凉。
吉祥眉头紧皱,正犹豫要不要亲自动手替他揉揉腿,犹豫完了收了手,坦然往后一靠,歪着头朝他道:“你想说,兄长他就算死也会死回来,所以我不必担心他对吧?”
苏寻竹扯起嘴角毫无意义地一笑,“你明白就好。如意将军身手好,身陷敌营照样能保全自己。小王爷该信他。”
吉祥依旧歪着脑袋看着他,没说话。表情从戏谑变得空无一物,仿佛隔了层雾扯了张帘子,一下子躲到深处去了。
苏寻竹难得看他刻意如此,疑惑问:“怎么?”
吉祥“噗”一声笑出来:“兄长还要我注意你,说你不是好货。我看你其实也没那么坏,挺真诚一个人嘛。”
苏寻竹脸一黑,“你说好话我也不会把治根的解药给你。”那东西他根本就没有。他现在有那么一点后悔,吉祥对他挺好,但他分不出是出自真心还是因为解药,也可能是两者对半开。许多事就这样,彼此纠缠不清,根本不必去理。
吉祥耸耸肩,吐吐舌头,起身出去。在门口止步躬身拿了伞,推开窗门,撑开,雪花飘进来。
吉祥穿一身白色锦袍,被雕蝙蝠花纹的门框框住,趁着门外白雪,不分彼此,又亭亭玉立。
“吉祥。”苏寻竹失神叫了他名字,他还站在门口没挪步子,看陡然铺展眼前的雪景。
吉祥挑眉回头,苏寻竹吞了口气,“你狐麾还挂这儿。”
吉祥摆摆手,“就几步路,不必了,你拿去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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