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

　　西斜的太阳抛下最后一丝暖意，枯黄的野草借着冬风、不甘心的在雪地中挣扎着，我转过眼，拉紧了头上的兜帽。暗黄色的琉璃瓦闪着冰冷的光芒，深红的宫墙高高耸立，细微飘渺的乐声被呼号的北风扯成碎片，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涩意。小塔的胭脂抹得也太多了，悄悄拿起手帕，趁人不注意用力擦了擦嘴唇，强忍着不去碰满脸雪白的铅粉。此次进宫竟如此郑重其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怀错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加上一点点来自姚国的运气，使他终于如愿以偿，重得皇子身份，更可以名正言顺的……那于我，这个契机又会带来什么？

　　我紧紧跟着怀错身后，用冰冷的右手握住温暖的左手。帽檐上的一圈兔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抿了几次嘴，还是没能把嘴角的兔毛吐出来。偷眼看向一边的宫娥，个个面无表情，端庄地围着我与怀错二人，脚步轻盈似鬼，裙角拖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痕迹。一个女子似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头未动，漆黑的眼珠却转向这边。我吃了一惊，脚下一顿，连忙垂下头，调整好自己的步速，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让兜帽遮挡住那宫娥呆滞的视线。

　　沉重鲜红的大门慢慢打开，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抬脚刚想站到怀错身边，却先有了一分胆怯，四周瞥了一眼，收回脚，站在了他身后一群恭敬侍立的宫娥中。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携带着清香与音乐轻柔的抚在殿外每一个人冰凉的面颊上。仿佛一下子开启了异世的大门，殿内的一切透着春日的暖意、夏日的热烈……饮酒作乐的众人闻声站起，望向这边。怀错微微挺直了腰板，低声自语道：“走吧。”

　　以为他这话是对我说，又疑心他是在对自己说。略微不安的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大殿之中，等了一会儿，众宫娥才陆续小心翼翼的从侧门入殿。

　　大殿正中灿烂金黄的宝座上坐着杨国的皇帝，他用满脸慈爱的笑容来迎接这个不久前还被他囚禁的儿子。洛皇后举世无双的容貌被掩在珠帘后，随着怀错步入大殿，她端庄的身影微微颤抖着。依偎在她身边是一个娇小的身影。我眯起眼努力透过珠帘去看流音的模样。她悄悄凑近帘子，似乎在四处顾盼，过了一会儿，却消失了。

　　开门之前沸腾的大殿，现在却无比安静，众人屏息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有一点瘦弱，每一步但却沉稳矫健。他们在心中默默感叹，曾几何时，也如今日一般，他们仰望着这个年幼的天之骄子奔向皇帝和皇后的怀抱，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也曾几何时，新生的皇子们被娇媚如花的母妃紧紧搂着，也被朝臣莫测的心思缠绕着，他们多事的头脑渐渐将这个少年的身影排除；曾几何时，他们惊异而好笑的发现，这个被忘却的少年一步步挤进漩涡般变幻的朝堂，这杨国的一滩深水，岂是他这样的残废能够的？带着一点儿过去的怜悯与鄙夷，他们纵容了他可悲可笑的努力。到了今日，他们害怕了，却又兴奋了：大皇子杨悬的回归，将给杨国朝廷带来怎样的浪潮？或是，又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机遇？宝座上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皇帝，已经老了，而他们也厌倦了摆弄这个软弱无能的男人。新的皇帝将从他们手里诞生，他们或者悲惨的死去，或者获得无上的荣耀，但有一件事却可以肯定，从此以后，杨国的朝堂将不复风平浪静。

　　殿内温暖的热气让我昏昏欲睡，勉强打起精神，追随着怀错的身影。靴子湿漉漉的，很是不舒服，却不敢动一小下。从前来皇宫，不过是去皇后的倚云殿，那里人烟稀少，荒凉的像个寺庙。这极宝正殿，我却是第一次来，这样多面无表情的宫娥，也是第一次见，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一个孤军奋战的现代人如何能不胆寒？正伤感的想着，袖子动了动，低头看去，一个面熟的小宫娥藏在身后，悄悄拽着我的袖子，见我察觉，便松了一口气：“西湖姑娘！”她猛地捂住口，四处张望了一下，但周围的女子皆垂手而立，对突然窜进队伍的女孩儿并不在意。小宫娥松了一口气，放下手，压低声音道：“西湖姑娘，跟我来。”说罢，使劲拉起我的袖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放下心来，这丫头是流音公主处的梧桐，趁殿内众人正全神贯注的聆听杨帝讲话，便轻轻松松溜了出去。

　　“梧桐，你家公主叫我吗？”

　　梧桐点头道：“公主刚刚在殿上看见了姑娘，便让我想办法将姑娘过去。”

　　我拽住她，皱眉问道：“带过去？带到哪里去？前几日，我曾遣人来请公主，她却连话都没回，今天怎么这样急？再者，今日是公子的大日子，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也来得及。”

　　梧桐满脸焦急的在原地跺了跺脚，嚷嚷道：“等会儿就来不及了！”

　　“谁在这里？”一个温柔恬淡的声音传来。我与梧桐俱是一愣，连忙循声看过去，白茫茫大雪覆盖下的树丛中，缓缓转出一个人来。

　　“参见祝妃娘娘！”我连忙拉着梧桐跪倒在雪地里。祝妃点头叹道：“快起来吧，小心寒了腿。”她笼着手炉，端详了一阵，笑道：“你不是流音的小丫头吗？怎么偷偷跑到这里来了？快快回去，今天皇后少不得有一阵大忙，你怎能偷懒？快回去吧，仔细乔姑姑骂你。”

　　梧桐欲言又止的看了我一眼，只好松开手，福了一礼退了出去。我目送她消失在深红曲折的院落中，回过头来，见祝妃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不由背上一阵发麻，后退了半步，刚要开口告退，她却走进一步，来到我面前，俯身叹道：“今个儿，宫里的人都为那位忙去了。你可愿陪陪我？”

　　虽说是陪，祝妃却只是领着我各处闲逛。突然想起她不是被皇帝禁足了吗？抬起头，祝妃柔美安然的侧脸在残酷的北风中格外惹人怜惜，如果是杨帝，这种怜花惜玉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是，看了看昏黄的天色，她还有完没完？怀错重新恢复皇子的身份，我却陪着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宫妃消磨时间？！鼓起勇气，站到祝妃面前，恭恭敬敬道：“娘娘走了也这半晌了，不如去歇歇吧。”

　　她止住，温暖的手落在我脸上，轻声道：“你姓什么？”

　　我侧脸躲过，心中警铃大响。来到杨国后，众人都以为我不过是吕国哪个小官吏的女儿，即便是二皇子，也从未透露我身为百里氏子孙的事实。多亏了百里逊当年的战无不胜，百里氏在杨国也算臭名昭著了。祝妃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稳住心神，柔声道：“回娘娘，奴婢姓白。”

　　她恍恍惚惚的重复了一遍，“白……”祝妃直视着我，脸上的梨涡忽隐忽现，甚是迷人，只是她的眼睛却满是浓雾，“白什么？”

　　我身上冷汗淋漓，当初在鲁镇，随口根据百里木奴编了“白梨慕”这个名字，若她真知道什么，这个假名简直是不打自招！可是现在再编也来不及了，鲁镇的事并不是秘密，纵然鲁镇的人都被杀了，东乡却仍旧有人。祝妃必是有备而来，说与不说，我都是输了，只好垂头咬牙，不言不语。

　　正当此时，一串宫娥飞快跑向这边，先向祝妃行礼后，忙冲着我道：“姑娘这是哪里去了？赶快跟我们走吧！”

　　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群陌生人，疑道：“去哪里？何事？”

　　为首的宫女掩面笑道：“姑娘莫问了，大喜事啊！”

　　我深吸了一口去，喜悦和尴尬交织着在心中冉冉升起，连忙跟随宫娥走向正殿。半路上回望祝妃，她却向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压下心里的疑惑，既然她不准备坏我的好事，何须为她伤神。

　　殿中的气氛又活跃起来，怀错换了一身衣服，正向皇帝摇摇敬酒。我远远看去，只能见到他胸前五爪金龙熠熠生辉，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充斥着心海，既然他是皇子了，我便重新认识这个杨悬又何妨？
　　乔姑姑本是伺候在皇后旁，见我到来，连忙下来拽着我来到殿中央，高声道：“陛下，娘娘，这便是殿下从吕国带来的小婢！”殿内所有的目光投在我身上，嗡嗡的私语声夹杂着嬉笑声，如潮水般涌进我的耳朵，不禁微微发抖，两腿发软，这阵势怎么这么骇人啊！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不用抬头，便知道是怀错，不，是杨悬。瞬间，一切心烦意乱都褪去，唯有肌肤上熟悉的凉意抚慰着我焦躁不安。

　　杨帝探出身子，笑得满足，“皇儿也长大了，呵呵，你抬起头来，让寡人瞧瞧。”

　　我低着头猛眨眼睛，忽然懊悔不该把唇上的胭脂擦净，吸了一口气，充满祈求的看向杨帝。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可是我僵硬着笑容在心中大喊，已经收不回来了。

　　杨帝仔细看了一会儿，微有些兴味索然的收回目光，对着旁边的皇后笑道：“咱们杨国这样多美人，皇儿居然看不上眼；这吕国的女孩儿，”他瞥了我一眼，“唉，寡淡了些。”

　　呸，你才寡淡！你个清汤挂面加鸡蛋！呸呸呸，肾亏去吧你，老色鬼！我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内心却早开始破口大骂。

　　怀错似乎觉察到我的怒意，悄悄挠了一下我的手腕，拉着我跪下，朗声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儿臣于难处得此女之助良多，今日但请父皇怜惜儿臣年少多舛，儿臣不求其他，只盼能与她相携共老而已！”

　　相携共老……真的？我低下头，默默的笑了。有你这句话，我便满足了，不论是以百里木奴的身份，还是以早已消逝的那个身份，我都不会令你失望的，怀错……杨悬。

　　极宝殿中，怀错的略显清冷的声音在众人头上回荡着。皇帝愣住，似乎没料到风流多情的自己，竟有这样一个儿子。洛皇后的纤细白嫩的双手，紧紧握住面前的珠帘，她顿了一会，缓缓道：“陛下，这个女孩儿确曾助皇儿许多；咱们的孩子你也知道，是最有恩有义的啊！”

　　杨帝连连点头，“是啊。既如此，寡人便赐婚与你二人，也不枉这两个孩子情深。”

　　洛皇后也点头，“确然如此，皇儿从不会忘记对每一个曾助他一臂之力之人的恩德。”她撩开珠帘，朱唇轻启，“所以，今日陛下不止要把这个女孩赐给皇儿，还要把她亦赐婚给皇儿，才不枉皇儿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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