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河山秀

　　穿戴好衣物，我便去了厨房，与来福一起弄了顿丰盛的早饭，等他侍候二公子用过之后，我们才有说有笑地窝在厨房里开始大快朵颐。来福这人不熟时格外拘谨，熟识之后反倒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我与他聊得十分投机，心中顿生相见恨晚的感觉，但这并不妨碍我从他口中套话，我一直奇怪为何堂堂月半宫的二少主竟然只有他这一个下人侍候，此时方知原来二公子自从搬进万花苑后从前随侍在身边的下人便被他一骨脑地全部遣散，唯独留下了憨厚耿直的来福。来福说这苑子只有二公子初搬进来时我阿爹和阿娘曾来此拜访过，之后经年竟从未有人踏足，直到那日二公子染上那微不足道的风寒才主动吩咐他去请我过来。

　　他这话说的我极不赞同，忍不住摇头晃脑地打趣道：“恐怕来福兄弟只是不知，你们二公子勇猛神武，长夜寂寂无心睡眠之时请了美娇娘来共赴巫山之巅，此种美事岂会让你知晓。”

　　来福方正的脸上阵红阵白，过了会儿才叹气道：“二公子虽然胡闹却从不曾把女子带回来，那晚，那晚实在匪夷所思。”

　　我扒了口白饭，故意摆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听说南宫朝稀就是因为行止淫/乱才被宫主从南谷赶到北谷来的，我觉得他之所以不敢带女子回此处，定是忌惮宫主的威严。”

　　来福苦笑一声，咕哝道：“他若真忌惮宫主便不会整日里拈花惹草地胡闹了。

　　他这话说得无可反驳，我痛快地点了下头，表示赞同，然后便拿着分寸把话茬引到正题上，“小时候二公子虽然顽劣，却也不是任性妄为之人，一定是因为我妹妹不喜欢他，他才自暴自弃地走上了歪路。”

　　来福垂下头，闷不作声地扒着碗里的米饭，我边吃边看他，只盼他给我讲讲宫妃与大公子和二公子三人之间的事情。哪知他却似与碗里白花花的米饭有仇一般，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送，送进嘴里又用了力的咬，完全不顾及此时此刻我那焦躁而急切的心情。

　　盆大的一碗饭见底之后来福鬼鬼祟祟地抬起头来，见我傻了眼地瞧他，脸上露出个憨厚可掬的笑容，“凤姑娘，我们公子不是坏人。”

　　木然地点点头，我附和道：“我知道你们公子不是坏人，只是二公子好色成性，我虽不漂亮，奈何这苑子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子，我，我怕他哪日兴致上来了会饥不择食。”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来福却将手中碗筷重重摔在桌上，激动地站起身来，十足的路见不平一声吼架式，“我们公子是被冤枉的，你妹妹……”

　　“来福。”

　　话刚说到关键处，却被一声怒喝打断，我与来福纷纷转过头去，只见南宫朝稀蹙着眉头立在门前，双眼冷冰冰地望着我。

　　我听得入神，根本未注意到有人接近，他这声凄厉的暴喝惊得我一时慌了手脚，好好一个白瓷碗应声摔在了地上，他似乎动了真怒，我只得佯做不知地开始收拾碎了一地的碗碴。偷偷督一眼来福，但见他垂着头，恳切地对南宫朝稀说道：“请二公子责罚。”

　　南宫朝稀摆了摆手，转而对着假装忙碌的我说道：“昨日我对秀儿说的话看来应该改一改，以后在这万花苑中若是再有人提凤宫妃的名字，我让你生不如死。”

　　用力将手中的碎玻璃碴向地上砸去，我双手叉腰，疾言厉色地冲着他大吼道：“凭什么，凭什么别人提也让我生不如死，你讲不讲道理？”

　　我想南宫朝稀虽然阅女无数，但他肯定没见过泼妇，所以此刻面对首次撒泼就如此神形兼俱的我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脸上细微的波动被我犀利的眼神捕捉，我暗自冷笑一声，心里却忙不迭地念起了舅娘的好，若是没有舅娘大人这个典型的范本，纵然有再高超的表演天赋，我又如何能将泼妇的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趁他愣怔的间隙，我一不做二不休，抄起桌上完好的瓷具一样样向他脚下砸去，他冷冷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不出一语，便是连小手指也懒得动上那么一下。这几日我被他欺辱得心里早就窝了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他不理，我自然要随着性子砸个过瘾，酣畅地将厨房里能砸的器具全部砸得稀巴烂，最后我喘着粗气跌坐在雕花木椅上。

　　直到此时他才开口，望着满屋子的凌乱，淡淡说道：“来福，你若再敢与凤姑娘胡言乱语，我让你生不如死。”

　　嚯的一声站直身子，我指着南宫朝稀的鼻子道：“你，真他娘的让人讨厌。”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笑吟吟地看向来福，“你常与我说凤宫妃是小妖女，小妖女的姐姐自然是大妖女，妖女的本性便是狡诈，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糊涂，与她走得这样近却又不设防，小心莫像我一样让妖女给骗了。”

　　来福始终垂着头，此时忽然用眼角扫了我一下，转而又声音洪亮地对南宫朝稀说道：“请二公子责罚。”

　　南宫朝稀动了下双脚，碎成一堆的瓷具立刻发出哗啦啦的脆响，“罢了，这苑子里左右不过我们三人，我不想再听到有关凤宫妃的一切。”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重重舒了口气，但满地的碎瓷片看着又着实让人头痛，揉了下额角，我对着兀自挺立在一层润白碎玻璃上的来福挥了下手，“兄弟，你是去忙别的呢，还是要帮我一起打扫这里？”

　　“我，我……”来福搔了下后脑，诚恳地说道：“姑娘去忙自己的事情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就好。”

　　想到二公子刚刚的一番话，再加上来福别扭的神情，我好心地决定不再给他找麻烦，爽快点了下头，抱拳谢过，“如此就有劳来福兄弟了。”

　　出了厨房，无事可做的我在苑中一通瞎逛，对着梦寐以求的天朗茱流了大半天的口水，回房时又驻足在门前观赏了一会儿那几尾生机勃勃的翠竹。先前我并未在意，对这几尾突兀的竹子也仅仅是扫了数眼，此刻时间充裕，细致瞧来那竹子翠绿的竹节上隐约泛着殷红之色，赫然竟是极难得的珍稀之物血竹，河山帮中虽有此物，也不过种得几株，而这一畦竹地差不多要比河山帮多上一倍有余。

　　深深地嫉妒过后，我在心中做了一个二十年来最阴暗的决定，待五年之后，我要把此间的血竹和天朗茱统统移到河山帮栽种，若是移不得定要全部毁掉。

　　感叹着回到房里，百无聊赖中拿起桌案上放着的书籍随手翻看，向来不学无术的我将全部书籍翻过之后立时被那一卷卷的名家大作吓得打起了退堂鼓，这些古籍若全部是医书，我定会甘之如饴地通篇畅读，可如今便是看上一眼那些个书名我都会有种味同嚼蜡的感觉，又如何提得起缺缺的兴致。

　　躺在床上琢磨着来福那句“你妹妹”之后究竟会是什么内容，他说二公子是被冤枉的，可南宫朝稀做的龌龊事是他自己亲口与我说的，难道来福说的不是这件事？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实在无聊，我只得又回到案前从一摞书中拣了本楚辞出来躺在床上阅看。连城最喜欢看这些个东西，每每读到意动处总是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对其中的辞作赞不绝口，不是夸这个大气磅礴，就是赞那个沧桑优美，连“登徒子好色赋”他都能从其中领悟出几分俏皮可爱。我承认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与他相去甚远，再加上屈原大老爷那随处可见的兮啊兮，兮得我头晕，所以真正能被我记住的便只有“湘夫人”里面那句让人颇不赞同的话。百年之后如果能在地府见到屈原大老爷我一定会问他两个问题，第一，无处不在的兮可不可以偶尔用别的什么替换一下呢？第二自然便是要问问那句话真正的意义。不过我看诗辞向来不求甚解，只恐一个不小心若是把屈原大老爷气得不肯转世投胎可就罪大恶极了。

　　无精打采地翻着手中书页，宣纸特有的清爽之息扑鼻而入，此时正当晌午，外面艳阳高照，缕缕柔风顺着半敞的花窗钻进屋内送来凉意阵阵，如此舒适的环境，配上好闻的书香气熏得我昏昏欲睡，还未读到那阙“湘夫人”便已困得眼都无法睁开。

　　这一觉直睡到俏月高升，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我爬起来揉了揉似欲裂开的额角，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才向着屋外走去。回月半宫本是为着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哪想竟摊上个莫名其妙的候选圣女之职，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岂非虚度光阴。

　　伸手推开门扉，水银般的月光倾洒满地，将我的影子拉得极长，我深深吸着夜里清凉的气息，一阵风吹过，门前竹畦里交错的鲜竹叶哗啦啦响作一片，笑着转头去看，却见幽幽月色下一袭白色身影笔直地立在枝繁叶茂的竹地中间，二公子两手各抓一尾竹子，双眼紧闭，脸色虽然赤红，神情却详和安宁，我警惕地端详良久，他对外界之事仿若不察，仍然纹丝不动地立于竹子中间。这副景象若是白天见了定会滑稽到让人笑掉大牙，可此时是晚上，朦胧月色下他巍然不动的身影竟透着几分诡异。

　　他这样子很像是在练功，想到这层我心中咯噔一声，前一刻还咕咕乱叫的肚子此时也没了动静，心烦意乱地轻掩上门扇退回屋内，我盘腿拿着姿势坐在榻上，默默照着殒情经中所讲行了一遍内息。犹豫片刻又到窗前向外窥探，此时竹地里早已没了二公子的身影，唯余交错在一处的竹枝影儿投在地上，狰狞而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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