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醉

　　高湛冷冷道：「宗庙重地是不能冲突没错，但是嬉玩同样触犯大忌，李姑娘将鞠踢进都宫，对先祖先皇大不敬，该当何罪呢？此事应上报陛下，让陛下亲自惩处。」

　　高孝琬摆脱先前郁郁，眉开眼笑道：「还是九叔冷静，瞧我都没想到这点。」而后对着苻漪道：「李姑娘，这刑罚虽是苦了点，不过也顺带让你忏悔忏悔。」

　　苻漪轻叹，孝琬这脑子忒天真了吧，这事怎可能只有刑罚，死她一人算简单，怕是采连坐法，连她那一家子都要受罪，贬官减俸流放的都有可能。

　　不过她又有些感动，听这话，孝琬对她虽是痛恨，还是不想置她死地。

　　当然她不是那么简单就让人欺负的，还有一条生路，不过得赌一赌。

　　她抿唇微笑着，等着一个契机。

　　从墙桓对面传来一道男孩稚嫩的嗓音，「喂，女人，怎么这么久没动静？本殿下刚刚听到好大声响，没事吧？」

　　明明是个小孩，却装成大人的口气！

　　苻漪朝着墙回话：「没事儿！不过捡鞠时被看见了，怎么办呢？让皇上知道的话，奴婢连同二殿下您都要受罚啊。」

　　「你被谁看见啦？」小绍德的声音里透上紧张。

　　「是……长广王爷、河南王爷、河间王爷……还有您的孝瓘哥哥！」苻漪特别加强最后一个名字。

　　墙后传来小绍德懊恼的碎念，「女人你怎么给这么多人看见啊，还全都是跟父皇亲近的人……」而后他突然警醒似地喊着：「孝瓘哥哥，你在那儿吧？拜托你别和父皇告状好么，绍德发誓以后不再硬缠着你玩了，一定会乖乖听夫子的话念书。」

　　虽然看不到小绍德的表情，但语气听来信誓旦旦。

　　高孝瓘原本僵掉的笑容再一次柔软起来，像是深藏于天山终年不化冰层下的雪莲破冰绽放，成了世间最美丽恍惚的霎那。他回道：「放心，孝瓘不会说出去的。倒是绍德，你方才的发誓要遵守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绍德在墙后安心地笑起来。

　　高孝瓘又向高湛等人低头，语气十分认真，「九叔，还有大哥三哥，这回请看在孝瓘面子上，让这事算了吧。」

　　高湛没作声，看是遂了他；高孝瑜无奈笑了笑，也是点首答应；只有高孝琬一脸不甘愿，指着苻漪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竟然还利用四弟帮你，你有没有悔改之心啊！」

　　苻漪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成了锯嘴葫芦，不做任何解释任由他骂。

　　她真是糟糕的人。

　　枉顾道义良心，利用年幼二殿下与孝瓘的交情，只图自身生命安全。

　　如此自私，如此卑鄙。

　　那她和那些操弄人心的佞臣有何不同呢？

　　这事最后就这样罢了。眼看宗庙祭祀要开始了，苻漪本想循原路爬墙离开，最后在高孝瓘高孝琬遏止下，捡着球光明正大从实榻大门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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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光殿。

　　三个人裹着裘衣坐在白玉阶上，不时传来咯咯嘻笑声，气氛一派热络；相较下，阶下的鞠球显得孤零零的。

　　这三人分别是苻漪、二殿下、扬羽。经历刚刚糟糕的经验后，他们再不敢随意蹴鞠了，以免有人怪力把球踢到要不得的地方。

　　自从那夜讲了故事给绍德听后，绍德便三不五时寻借口找苻漪玩，而扬羽更是紧紧跟在她身边，生怕她拋弃他似的。因此现在她走到哪，身后好象多了两条小尾巴。

　　他们正在玩一种游戏──终极密码。想当然而，是苻漪这现代人提出来的游戏，规则很简单，玩起来却很刺激。

　　就是由一个人从数字一到一百选出一个号码，再找另一人公平作证，除却这两人，其余人轮流猜数字，像踩地雷，说中数字者便是输了。

　　因为只有三人，便去掉作证的人，由扬羽选数字。他们已玩了一阵子，但是人少，显然并不刺激，为了增加游戏乐趣，这一回赢者可在输者脸上用墨汁涂鸦。

　　「七十八！」绍德喊出一个数字。

　　扬羽睁着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绍德。

　　「啊，不会那么准吧！」绍德绝望地抱头大叫。

　　扬羽弯了弯唇，「七十八到八十二。」

　　「呼──」绍德安心，而后斜眉睨着苻漪，「哈哈！女人轮到你了！」

　　「哼，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苻漪表面不屑，内心怦怦跳个不停，擦了把额上的汗珠，豁了出去，「八十一！」

　　「七十八到八十一。」

　　游戏已然到了最为紧张刺激的高潮。

　　寒冷的下雪天，绍德却是热得满头汗水，他道：「八十！」

　　扬羽这次将目光投向苻漪，蓝绿色的眼珠流转着不忍，他犹豫地开口：「七十八到八十。」

　　苻漪还没反应过来，已听见绍德欠扁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还笑，小心笑到肚破肠流！」苻漪咬牙切齿。怎么会这样，她不要变成黑乌鸦！突然，她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坏念头滋生。

　　她冲着扬羽眨眨眼，扬羽立刻会意，从怀中掏出一小片丝绢，摊开一看，故作讶异道：「我记错了，数字该是八十。」

　　「哈哈……咳咳咳咳咳咳……」绍德笑到岔气，这叫乐极生悲。他一双眼瞪得铜铃大，「不会吧──」

　　在扬羽美色下，绍德也不曾怀疑扬羽的公平性，只懊恼抱着头，碎碎叨念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认命吧。扬羽，拿笔墨来。」苻漪转头对扬羽吩咐。想到可以令这目中无人的小屁孩成了黑乌鸦，她心中快活得无以复加，忍不住笑出来：「哦呵呵呵呵呵呵……」

　　好邪恶的笑声啊！

　　绍德和扬羽心有戚戚焉。

　　苻漪从小学绘画，日日夜夜苦练基本功，之后一提笔作画，那画笔像有了生命，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灵动风采。

　　可不知怎的，来到古代，她一拿毛笔，手便抖得像羊癫疯，画竹像一条条扭动的毛毛虫，让她自信心大受挫。

　　现在，她努力稳住手腕，蘸蘸墨汁，抬笔在绍德脸上左撇右撇。

　　不一会焉，苻漪大师完成一幅巨作。

　　苻漪看了看「作品」，脸抽动许久，终于抬起广袖掩唇大笑，连一向淡定的扬羽都忍俊不禁。

　　「喂，女人你到底画了什么？」绍德蹙着眉，隐隐有种不祥预感。不就是涂鸦吗？怎么连旁边那个美若天仙的小宫女都笑得欢快？

　　苻漪痛苦地憋住大笑，勉强镇定回道：「殿下您之前不是好奇我故事中的孙悟空模样么，现下让您一睹真容。」说完，她递上一个水盆。

　　绍德朝水盆一照，整张脸抽搐得厉害，「可恶！女人你竟然把本殿下画成猴狲！」他顿时暴跳如雷，不顾打翻铜盆溅了一身的水，站起身追着苻漪算帐。

　　苻漪笑着在含光殿前空地上左逃右窜，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李祖娥声线偏低柔，但她一笑，竟也如银铃般清亮悦耳，响动一树树早开白梅，雪落，花舞，人亦如蝶翩飞，湖绿色的裙裾长长曳在雪上。

　　扬羽静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眸的笑意极其温柔。他本不相信佛教轮回之说，但若真的有，他想在漪儿姐姐每一次轮回都能在她身边，无论在哪个时空，无论姐姐变成如何，就这么一直一直看着她。

　　苻漪在宫中每日慢跑让她练出好体力，一连跑下来速度仍飞快，绍德身在胡风盛的北朝，重武轻文的风气让他也是好体力，因此这两人不知还要闹到何时，直到……苻漪撞上一面结实的胸膛。

　　「对……对不起！」她连忙退开，眼前人身材很高大，李祖娥算是高挑，却也只到对方脖子，她一眼看见对方皂衣绛裳的礼服上有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礼服使用的是刺绣文，这些都是天子才能使用的，那么……眼前这人就是……

　　她僵硬而缓慢地抬起头，每一秒仿佛一世纪那么漫长，对上皇帝高洋刀刻般的脸孔，此时他未饮酒，眼神一片清明。

　　皇帝不该在宗庙行祭祀吗？怎么跑到这儿来？纳闷的同时，她从视线余角瞥见回廊里已有几个穿著礼服的公卿走动，原来祭祀已结束了。

　　后方的扬羽早已行跪拜大礼，额头伏在交叠的双手上，绍德也恭敬地垂头，轻唤了声「父皇」。

　　她这才慢半拍地请罪：「祖娥冲撞陛下，请陛下饶命。」她犹豫着要不叩跪求饶，但她在现代从小被教育着人权这类的，行跪礼能接受，可下跪求饶就是屈辱了她的自尊。

　　她屈膝屈了一半，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高洋这时捉住她的手，说道：「朕不怪罪妳。」

　　「谢陛下。」

　　「爱妾在玩什么？笑得如此欢快。」高洋的声音浑厚有力，皂色衣袖下的手仍握着苻漪的。

　　苻漪不是古代人，也不太介意这举动。她感觉高洋的手触感粗糙，布满长期握弓习剑留下的硬茧，仔细一看，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疤，这些都是上战场所伤的吧。

　　她又仔细看了看高洋，之前因为高洋嗜酒后总呈现癫狂的模样，她都是能避则避，从未好好看清楚他。高洋身量十分高大健硕，体格更是肌理分明，阳光下肤色泛着美丽的古铜色，看得出他长期锻炼，他的容貌顶多算上健朗，在他那一些美姿仪的兄弟身边，更是显得不出众。

　　高家子弟大多貌美，大概归因于神祖皇帝高欢良好容仪，苻漪想起高洋的九弟，便是长广王高湛，这人就是美姿仪的代表之一，还有高洋的大哥──高澄，苻漪虽只听过旁人叙述高澄善言笑、美姿仪，但端看他那些儿子容貌，也可以想象这大将军生前多么光辉灿烂。

　　她回神，答道：「回陛下，祖娥正和二殿下玩终极密码。」

　　高洋这才看向他的儿子高绍德，一瞧，面色变得有些僵硬。苻漪意识到绍德脸上的涂鸦还没去掉，急忙跟着转身看。

　　绍德一身质料上佳的绯绿窄袖短衣，恭敬地垂首，浑身散发着皇子的尊贵气息，只是……脸上顶着孙悟空的模样，这让苻漪想起，在现代有些日本人会让猕猴穿衣服，学人类行走，一付人模人样的，现在，绍德看起来就是如此。

　　她不顾旁边是皇帝，又肆无忌惮笑起来。

　　高洋原本僵硬的表情缓和，忽而朗朗吟诵：「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他低头望着苻漪，眼中的一点墨黑逐渐加深，「汉朝武帝曾得一顾倾城的李夫人，而朕有生之年也得了个一笑倾城的李夫人。」

　　苻漪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看着高洋，笑容还留在脸上。一会儿她才明白话中意，白晰的脸上浮上一层嫣红，好似沾着晨露的玫瑰花瓣，柔润中添了分妩媚。

　　啊哈，把她和倾国倾城的李夫人相比，这……这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气氛愈来愈暧昧，高洋的手还缠绵在她手上，她忽觉不妙，连忙转移注意，她笑着提议：「陛下要不一起玩玩终极密码，规则很简单的。」

　　高洋诧异了会，还是点了点头。

　　苻漪扬手招了绍德和扬羽过来。绍德面上表情复杂难辨，担心地瞧了瞧父皇神色，见父皇今日情绪平稳，才局促地走了过去；扬羽不同于绍德的犹豫，他只想让姐姐高兴，便泰然自若上前，站到苻漪身侧。

　　刚开始玩时气氛还有些僵硬，不一会焉，气氛热络后，整个含光殿满是或低沉或稚嫩或清亮的笑声。

　　不远处，两名华贵的女子行步踏在覆了薄霜的金石砖上，步伐缓慢却有节律的落下。

　　薛嫔于冬日却仍穿著活泼明艳的杏黄杉，头上梳着灵蛇髻，姿态如蛇般巧妙无形，颇有几分洛神甄宓的风采，她双手收拢在精美的袖衫内。

　　她身侧之人为元氏，便是文襄皇帝的嫡妻。元氏的衣着并不像薛嫔那般鲜亮惹眼，简单的纹饰却带出了娴雅大度，头上梳着雍容成熟的高髻，唯一亮眼便是髻上插着那支金步摇，随着行步，步摇上垂着的翠珠也跟着晃动碰撞，发出清脆动听之声。

　　薛嫔半带嘲讽笑道：「长公主好些时日没进皇宫了吧，说来这儿也是长公主您打小生活的家，要不是遇上宗庙祭祀，长公主您几乎都不回皇宫看看。陛下不是将静德宫给您居住，您也别枉顾陛下好意，陛下对您很是『关照』啊……」

　　元氏脸色顿时苍白，那些不堪的回忆又涌上心头，让她怎么可能还安稳待在皇宫。但她很快恢复常色，举止一贯雍容娴雅，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下潜藏着威吓，「薛嫔有这份关心之情是很好，可还是小心自己的用语，你称我为长公主，有心人听去还以为薛嫔将我的兄长视为圣上，有复辟前朝之心。何况今日皇宫为陛下的家，非任何人的家。」

　　「谨遵文襄皇后教诲……」薛嫔紧咬着红唇，不甘心地低头向元氏致歉。她没想到这元仲华表面温顺，实则也是狠角色，和那段昭仪同类型，让她薛若兰碰了钉子。

　　纵然气得牙痒痒的，到底是后宫女子，薛嫔一会儿也恢复娇笑吟吟的完美姿态。

　　她们莲步慢移，随意走在宫内，雪不知何时停了，鼻间缠绕着白梅高雅纯净的馨香。她们行经含光殿，听见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在满是算计陷害的宫内，这般发自肺脯真正欢喜的笑声已经少见了。

　　顺着傲骨嶙峋的梅树枝干望去，白玉台阶上坐着四个人，各个年龄都有，却都如孩童般灿笑。一人身着天子的十二章纹礼服，一人身着清嫩的湖绿衣衫，另二人为孩童，其中之一是二殿下，另一人穿著宫女服饰，但容貌是惊人的清艳。

　　同一幅景象，落在不同人眼底，却有不同的心思。

　　薛嫔最先出声，她向元氏侧了侧脸，「哦，很少见到皇上这么开心了呢，旁边那女子好象是新入宫的李姑娘。」她微微抬了抬手，袖衫一垂，露出青葱似的手指，指甲新上了层凤仙花制成的红彩，艳红如血，润泽欲滴。「文襄皇后是头次见到李姑娘吗？她是上党太守李大人的掌中明珠，容貌名不虚传当真国色天香……」

　　薛嫔又絮絮叨叨了些事儿，元氏没怎么听入心去，她的目光锁在那个身穿十二章纹礼服的高大男子身上，不由得退了一跬步。回忆中的这个男人，脸上表情何其猥琐、何其疯狂，带着报复感的羞辱她。每每思及此，她的胃总是翻江倒海。

　　元氏惨白着脸，好不容易定了心，将目光放到薛嫔所说的人身上，眸中又复杂起来，心思百转中，她下了个决心。

　　薛嫔仍笑说着，「这李姑娘看来很得皇上的心呢，皇上刚才还将她比喻成汉朝李夫人，那般倾国倾城的美人。」

　　见元氏没有兴趣听这些，薛嫔很快收了嘴。

　　一笑倾城的李夫人是么，她薛若兰要看看这李夫人还能笑多久。宽大袖衫下，凤仙花红的指甲拽紧帕子，几乎扯裂帕子上交颈鸳鸯的绣样。

　　薛嫔的美丽凤目转到一旁的孩童，瞧那容颜是二殿下，与那李祖娥感情甚是不错。见此景，薛嫔笑得更是娇艳，好比春日浓丽的碧桃，心里涌现一股快感，想着若是段昭仪瞧见这景象，该有何表情？

　　「薛嫔妃要上前打招呼吗？」元氏浅浅开口，语气尽是疲惫，「我就不和你去了，我要先去瞧瞧孝琬他们。」她漠然转身，朝另一头直直离去。

　　薛嫔恭敬地送离元氏后，别有意味地望了眼苻漪，也朝着别条宫中小道缓步离去。

　　含光殿前的苻漪忽而感到一股寒意，她向着薛嫔方才站立处张望，却只见到一片傲雪红梅，梅瓣上的霜雪在阳光下晶莹透彻，很是美丽。她走近，鼻间立即沁满幽幽梅香，而在那之中又不合时宜掺杂了丝碧桃的馥郁香气。

　　她纳闷地摇着头，总觉得这香气似曾相似。

　　而扬羽却是瞬间辨认出香气，雾蒙蒙的孔雀河色眸子暗沉若深海海底，终年照不着阳光的阴暗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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