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醉

　　气候渐渐转寒，齐宫的水池中，曾经碧绿如翠玉的荷叶已然枯败，连着那一簇一簇的秋菊也耐不住寒气，落尽一地残瓣，只余傲对霜雪的枝叶。

　　初雪纷纷飘落，在地面浅浅积了一层莹白。

　　孟冬来临，宫里的梅树早已绽放得如火如荼。依循古礼，每年共有五次需行宗庙祭祀，分别在每个季节的孟月，再加上一次腊祭。而今日正是行冬季正祭，称为「烝」。

　　在祭祀前几天，宫里的人开始忙东忙西，备着祭祀供奉所用的牲畜、器具、摆设、祭者服饰等。而在祭祀前也要卜筮选尸，尸是死去先祖的代表，由孙儿辈充任扮演，祭男用男尸，祭女用女尸。

　　宗庙位于宫门左侧，又称「都宫」。四周是高大的青色墙桓，将一切后宫内斗、朝廷内的明潮暗涌皆阻隔于外，维持着宗庙该有的神圣端严。

　　都宫之内，祭祀尚未开始，皇室近亲及女眷们候在宗庙外，皆穿著祭祀的礼服。

　　长广王高湛及河南王高孝瑜站在一块儿，一身皂衣绛裳的礼服衬得两人容姿俊美，引来不少周遭侍女们的爱慕眼神。

　　「九叔，你听闻那事了吗？」高孝瑜手持一柄折扇，优雅地将扇端抵在饱满润泽的唇上。神情看似温雅浅笑，实则不着痕迹地蹙起双眉。

　　「当然，西魏那宇文护终于露出狼子野心，不……应该称为周国了。」高湛依旧清清冷冷的，如此大消息也无法令他淡漠的表情有所碎裂。他随意瞥了眼周遭的高家子弟，那些人神情无不带着些许凝肃，多半都听闻此事了。

　　高湛又道：「魏帝元廓前些日子下诏逊位，将皇位禅让给宇文觉那小儿，那小儿还不称皇帝，称什么天王。」他冷冷一笑，语气里尽是轻蔑，「我看那多半是宇文护老贼见宇文觉年幼好掌控，才迫元廓逊位，他这是打算当幕后皇帝啊。」

　　「且侄儿听闻宇文觉还封了宇文护当大司马。」高孝瑜叹道，接而脸上又挂上那层找不着瑕疵的儒雅面具，低笑道：「不过……这些都不会影响到九叔的计划，是吧？」

　　高湛没回应高孝瑜，眉眼冷漠如冰，但唇角的轻扬已昭示了他的野心。

　　而周国的确立也表示宇文氏正式与齐国高氏对立，以及魏朝拓跋氏的消迹。

　　魏朝拓跋氏一统北方已经许久，在孝文帝拓跋宏时，实行一连串汉化政策，包括改鲜卑姓氏拓跋为汉姓元氏，之后迁都洛阳。

　　原本北方沿长城而筑的六镇──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是为了防御柔然等民族入侵，专门派鲜卑兵马长年驻守于此；但汉化迁都后，魏朝王公朝士多以清流自居，这些六镇兵民不仅被边缘化，还受到朝贵的鄙视和轻蔑。

　　之后柔然南侵，怀荒兵民无粮可食，镇将又不许开仓放粮，因而引发六镇之乱。

　　高湛的父亲高欢原本混迹在起义兵队中，而后投靠魏朝权臣尔朱荣，一同镇压六镇乱民，但高欢最后精明善谋、乘乱而起，击败尔朱氏。天平元年，高欢宰制朝廷，与魏孝武帝决裂，孝武帝败逃后向西投奔宇文泰，而高欢便立了年仅十一岁的元善见为帝，是为孝静帝，魏朝从此分为东、西魏。

　　高欢至死也未能称帝，而高湛的大哥高澄更是只差临门一脚，大家都认为才能过人的大哥能称帝，怎料大哥就那么离奇被刺杀了，倒是一向沉默寡言，总被笑愚钝的二哥一夕之间像变个人，逼了孝静帝退位，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齐」，并追谥父皇为神武皇帝、大哥为文襄皇帝。

　　众人自此是不敢嘲笑当今圣上了，就连他高湛也是小瞧了二哥。

　　不过……隐忍许久的，也不只有二哥而已。

　　高湛微微眯起双眼，浓黑如墨的眸子深沉得令人看不透。

　　「三弟和四弟也来了。」高孝瑜将折扇从唇上拿下，收入宽大袖袍内，浅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人，目光是真真正正的温雅。

　　高孝琬与高孝瓘并肩走在青砖路面，又是引得周旁侍女的注目。该说是文襄皇帝基因优良，总之底下这些儿子无不容颜貌美。

　　高孝琬双手背负在后，迈着大步伐，身为文襄帝嫡子，他神情一贯的骄矜自负；高孝瓘则是清润微笑，气质高蹈出尘，容貌远远胜于女子。

　　虽然祭祀场合应保持庄重严肃，侍女们仍然忍不住小声谈论。

　　「文襄皇帝底下的儿子个个俊秀啊！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都在呢。」

　　「真希望他们常常入宫，让我们一饱相思呀！」

　　「欸，那个微笑的是四公子吧，容貌真好，我看宫中那些妃子都没他美。」

　　「之前传言都说四公子病弱，我还以为会是药罐子一样的人，不晓得是谁乱传呢。」

　　突然，这些侍女都闭上嘴，低下头继续干活儿，原来啊，是管事的公公巡到这儿来了。

　　「大哥、九叔！」高孝琬豪气地一喊，嗓门之大令旁人不由注目，高孝瓘随后跟着一礼。

　　高孝瑜对于三弟大剌剌行径只是摇头，三弟这不看场合行事的个性是改不了了。他又笑望高孝瓘，「四弟，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多礼。」

　　高孝瓘笑道，「只是想着九王爷在此，不好失了礼数。」

　　「叔侄之间何来这么多礼，孝瓘你唤我九叔便可。」高湛看着这侄子的容貌，和他嫂子那迦愈渐相像，一向清冷的语气不由得柔了许多。

　　高孝瓘应了。只听闻身旁三哥开始叨念起来，「唉，四弟长大了，愈来愈不把我这三哥当一回事，之前在宫里和人冲突也不告诉三哥，弄得一身血……」

　　一听，高孝瓘清润的表情难得出现一丝恼怒，「三哥，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你别提了。」这话题再继续下去，难保真相会被查明，漪儿便免不了一番刑罚。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会想包庇他的杀母仇人。

　　高湛向高孝瑜投去一眼，高孝瑜立刻会意地附在高湛耳边，小声解释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又道出他的疑惑，「那一天孝瓘回来是穿著宫廷侍卫的衣衫，侄儿也接到宫中探子密信，说是一批管制突厥俘虏的士兵在荒弃宫殿被杀，连同俘虏也被灭口，算着俘虏人数，是少了一人。侄儿想，不太可能是那一名脱逃者做的，那些鲜卑士兵都是佼佼者，要将他们全灭……很难。」

　　说完，高孝瑜和高湛都同时向高孝瓘投去目光。心中疑惑：孝瓘怎么和突厥人有了牵扯？

　　在他们疑惑时，忽闻「咚答」一声，不远处的宫墙旁，一颗鞠球落在雪地上。

　　什么人会在祭祀宗庙这等重大日子蹴鞠，还将鞠踢了进来！？

　　只见一抹红色人影正小心翼翼地攀上墙桓，对着另一边墙底下喊着什么，看来是在交代底下的人扶稳凳子之类，而后伸手握住这边的青梅树枝，想顺着梅树爬下。

　　高孝瑜从袖袍内掏出那柄折扇，先行走上前。

　　墙上的苻漪此刻是进退不得、骑墙难下，握着梅枝的手冷汗涔涔，内心一边抱怨这宫墙为何筑这么高，让人爬了危险；一边自豪自己的「黄金右脚」，将古代足球踢得高飞，还越过这么高的墙。

　　她懊恼不已时，看见高孝瑜立于墙下，明明是庄重的礼服，他硬是穿成轻袍缓带的模样。

　　他吟诗般对苻漪诵道：「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接而刷的展开折扇，现出扇面上水墨山河，悠悠地朝苻漪搧了搧。

　　苻漪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抽搐着嘴角，很干脆地摔下墙。这枝红杏倒是真真确确出了墙。

　　她正好栽在清扫到树旁的雪堆上，虽然她的小pp痛得好象开花了，倒也没摔断骨头。她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睨着眼前的人。

　　这人她印象很深刻，因为高孝瑜是提议送她入万恶之源──皇宫──的罪魁祸首，总是与九王爷两人形影不离、狼狈为奸，不知情的人还觉得两人周身环绕着暧昧的粉红色雾气。

　　北齐提倡大鲜卑主义，神祖皇帝高欢虽是汉人，但基本上是以鲜卑人自居，当然，连同底下高家子弟也自认鲜卑人，以此身分为尊贵，包括眼前的高孝瑜。

　　不过就苻漪看来这人很奇怪，他自认鲜卑人，但是将南朝世家子弟的行为举止学得十成十，平时褒衣博带，腰间总是挂着镂空熏炉，饱富诗书，风仪古雅。

　　且现在还风流翩翩地摇着折扇，乍看下是浅笑吟吟地望着她，但很明显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倒像是嘲笑她的拙态。

　　苻漪气不打一处来，却是笑了，带着魏晋风雅气度，装模作样地一拱手，语带讥讽，「河南王爷好兴致。汉朝班婕妤所做一诗〈怨歌行〉，通篇诗意为秋扇见捐，现在冬日都来临，河南王身上依然不适用呢。」

　　高孝瑜未被激怒，只是合起折扇，又将之收回袖袍内。

　　这时，高湛及高孝琬、高孝瓘已行步过来，见着苻漪，皆是一惊。

　　高孝琬立即走近，面神凶狠，一付就是要找苻漪干架的模样，但是高孝瑜伸手一拦。

　　「大哥，你怎么拦我？你不知这女人害死了四弟的娘么？」

　　「我知晓。但宗庙为神圣之地，在此冲突不好，且她是……」皇帝的女人，这句话高孝瑜没说出口，当初是想等李姑娘行差踏错，利用皇上借刀杀人，没想到反成了动她的阻碍。

　　听着他们一问一答，苻漪再难保持笑容，因为那名受害者……孝瓘……就立于右前方。她悄悄向高孝瓘瞥去一眼，他长睫轻敛，倒是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她却感到他周身散发着非常悲伤的气息，就连她的心也被感染了，刀绞似的疼着。

　　而且孝瓘之前还冒着风险帮她这仇人，擅自杀害宫中士兵，协助突厥人脱逃，这些算是叛国大罪，许是要杀头的，纵然他身为文襄帝之子，被发现也免不了重刑吧。虽是保了她的命，但她更内疚了。

　　一旁的高孝琬显然放弃对苻漪动手，可还是愤愤不平地瞪着苻漪。

　　高湛默不作声觑着苻漪，那容颜是他所熟悉，属于他厌恶的那名前夫人，但从几何时，她已令他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在怨恨的同时，又悄悄冒出一丝好奇。

　　不过她杀害那迦的事实不会改变，那个他最尊敬的、他最深爱的大嫂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高湛重新燃起仇恨，他忽然向苻漪投去一眼。仅此一眼，让苻漪仿佛掉进万年冰川，冰冷的海水侵入关节，慢慢地冻结，她顿时浑身无法动弹，好象又回到刚穿越时，他手持金鞭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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