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九十一章止战之殇
红莲业火在短暂而热烈的恣意绽放后，意犹未尽的敛起了它无所不及的巨型触手。漫山遍野归于宁静，仿佛人间的一切，邪恶的，自私的，残暴的，贪婪的业障都已一并被它卷走，重又回到最初安谧的乐园。
此时火光渐淡的猇亭上空，笼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就像是为葬身在火海里的那些尸骨无存的、知名或不知名的将士覆上一层体面的白纱。
月色朦胧，让我有些看不清虚无缥缈的前路。吴军赢了，是的，他们终于取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站的胜利，他们本应欢呼雀跃，本应弹冠相庆，然而此刻，他们只是沉默。或许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让他们等了太久，他们累了，倦了，也或许，是他们的同袍战友在大火之中同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伤了，痛了……那么，这究竟是一场谁的胜利？
我随着陆议回到猇亭的吴军大营。各军集结，汇报各路战况，气氛仍未见松弛。
“禀大都督，前线回报，甘宁将军在火攻蜀军时失踪，目前下落不明，凌统将军已领兵深入林中搜寻。”
小将语速略快的报告令到我一阵心惊肉跳，不禁立刻望向陆议，见他微微锁着眉头顿了片刻，然后下令道：“骆都尉，立刻派兵支援，全面搜索，务必找到甘将军。”
“诺！”
“不必了。”骆都尉刚要接令起身，却在旋踵时，被来自他身后的一个冷硬的声音喝住。
众将士皆是一愣，而后迅速朝两边散开，辟出一条小路，我讶异的发现，方才在人群背后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凌统。
在火光的映照下，凌统满脸的斑斑血迹令他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他双目一瞬不瞬，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举步维艰的迈着步子，好像每走出一步，都要从他仅剩的气力中再抽掉一丝。
我再定眼一看，发现他如此艰难的举动全因此刻他肩上正扛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显然比凌统要高大很多，使得他的上半身完完全全朝一边倾斜，令人觉得也许就在下一刻，他便会被这样的重量压垮。
四周寂静无声，将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凌统的身上，大气都没喘一下，就连陆议也一时没了反应，似是预感到了什么。
凌统在距我们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顿住脚步，视线冷淡却茫然的扫过众人。当所有人以为他会开口说什么时，他却突然发力，将扛着的人一个过肩摔，狠狠的扔在地上，大喝出声：“混蛋！孬种！你这算什么？！你以为你死了什么都可以一了百了吗？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放过你吗？不可能！有种你就他娘的给我醒过来！”
或许因为凌统的动作太过凶猛，那人腰间的铃铛随着这个过肩摔滚落在地，兀自发出黯哑的叮铃声，而昔日伴随着熟悉的铃声的飞扬的身影，如今已一动不动的躺在冷却了的热土上。
凌统似有满腔的怨气还未发泄尽，又踉跄附身，使尽全力抓起甘宁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嘶声道：“你这个不守信用的混账！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啊？你给我记住，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甘宁双目紧闭，依旧纹丝不动，混着焦黑的血水自他额上逐点滴落，无声的融进漆黑的夜色中。
将士们无不动容，有与甘宁交好的早已止不住痛哭出声，也有物伤其类者默默掩面低泣，陆议淡然的眸光中，亦不禁流露出了悲戚之色……一场大决战的胜利者们，此刻都垂下了本该高昂着的头颅，只因无情的战火也吞噬掉了无数兄弟的性命。
凌统又不甘心的在甘宁耳边声嘶力竭的咆哮了几声，才猛然跪倒在地，缓缓松手，将甘宁平稳的放在了地上，愣愣的看着再也无法卯足了劲与他抬杠的战友，熏黑的脸上慢慢形成两道清晰的泪痕。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喃喃道：“锦帆贼，你……真的死了么？可是……怎么办……我的父仇……还没有报……”
我喉头哽咽，再也不忍去看这样的场面，偏转过头使劲把眼眶中的泪水眨掉，却发现，它竟是如此的一发不可收拾……
***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夜。
回到猇亭军营之后，陆议马不停蹄的处理起战后的军务。我安安静静的待在他身旁，看着他圈圈点点手中的名册。其间，他抬起过一次头，问我累不累。我瞧见了他眼中的疲惫，鼓励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他亦一莞尔，复又低头继续统计此役中伤亡的名单。
到了后半夜，他手上的事终于告得一个段落，我也已过了最困的那个点，人反倒精神了起来，见他也全无睡意，便提议出营走走。
薄雾中的月色依旧朦朦胧胧，远处耸立的高台渺渺茫茫，如同沙漠中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
在这样一个容易令人迷失的夜晚，我和陆议无声地走在无边的夜色里。这里没有海昌的繁星如雨，也没有陆口的清风如梦，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抑制和沉重，甚至连呼吸中，都透着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显然已非来自我内心，再深重的心结都已随着夷陵之火燃尽，但究竟源自何处，我却说不清楚。
陆议似乎也未因这场令他名扬天下的胜战而流露出任何一丝意气奋发的兴奋与骄狂，取而代之的，仍是宠辱不惊的平静面容，甚至于，我在他的脚步中，也同样感受到了沉重。
我不由向他靠近了些，仰头看向他的侧脸。就好似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顿住了步子回望我。我抿唇笑了笑，叫了他一声：“伯言……”
本以为在这样的时刻，我至少要说些什么台面上的贺词去恭喜他，谁知张开嘴，竟是词穷到无以为继，只好挫败的叹了口气。
他却不动声色的握起了我的手，安慰的揉了揉我的掌心，然后抬头抚过我脸上已经风干的血迹，悯惜道：“尚儿，抱歉，我还是来晚了……”
话刚出口，被不远处响亮清脆的“哐啷”一声打断，像是酒坛子碎了一地的声音。
我双肩一跳，被分散了注意力，不禁朝那边望去。见是两个吴军的士兵东倒西歪的走过我们面前，显然没有瞧见陆议，其中一个自顾自地嚷嚷着：“战胜了怎么样？赢了又怎么样？甘将军走了，胖子也走了，阿德也差不多废了……就连你跟我，也不知哪天就完蛋了……”
因是打了胜仗，将刘备的蜀汉军彻底赶出了吴境，陆议特意在军中取消了禁酒令，让将士们在这场冗长的拉锯战后，得以半刻的喘息，饮酒作乐一番，是以整个吴军营地，四处可闻沉闷的哄闹声，但像眼前这两个士兵擅自离营发泄情绪的，也不多见。
我看了看陆议，他没有作声。
另一个士兵听了战友的话，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照着样子把手里的酒罐朝地上狠狠一砸，悲戚道：“我小弟是跟孙桓将军的，这次在夷道城中被蜀军围困，缺少粮源，活活……给饿死了……这仗是打赢了，可是家里头的兄弟几个，也只剩下我一个……”
先前的那人喃喃道：“赤壁，江陵，合淝，濡须口，夷陵……周都督不在了，吕都督不在了，甘将军也死了，只要这仗继续打下去，我们这种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就不会到头……”
另一人眼中顿时有了泪花，呜呜咽咽道：“其实……我也不是怕死，东吴的男人没有一个怕死的，只是……只是现在我娘就我一个儿子了，我怕如果我也死了，就没人尽孝了……”
“哎，只希望天下能够太平几年……”那人重重一叹，“来来，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这不是又打赢了么？你我不是又活下来了吗？这脑袋还不是在脖子上吗？今天晚上就喝他个一醉方休，走走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催促着身边的同伴。
同伴一抹眼泪，跟了上去，“不是你先起的话头么？怎么……”
随着那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远，我心中不禁感慨，慌乱的战争年代，对于纵横天下的风流人物而言，这或许是一个成就功业的大好时机，然而，一将成名万古枯，对于底层超不保夕的普通士兵而言，这充斥着杀戮和鲜血的疆场，只是一个烈火焚身的炼狱。
战争不止，业火不断。
可是为什么？就为了一些统治者的私欲么？就为了这难保几世安稳的江山么？曹丕也好，刘备也好，孙权也好，他们就算倾覆了天下，倒头来是非成败也不过是转眼成空，那么这些枉送性命的将士们又算什么？
这种种问题，以我狭隘的思路和短浅的眼界自是想不通透，或许身边的陆议作为一个当局者，能够给予我醍醐灌顶的指引。于是，我便拿自己的目光去求助他，而他却先我一步轻叹道：“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我没料到正当功成名就之时的他会有这样的感慨，微微一怔，又道：“为什么要有战争？以战止战，呵，多堂皇美丽的借口！为了那些肉食者的一己私欲，万千将士便要抛头颅，洒热血，用自己的白骨去铺就那些人的功业吗？”
有欲望的地方就有战争，而人类的欲望永远也无法被填满，即便是在我那个非常遥远的，所谓的和平时代。
面对我充满胸臆的愤慨，身边的人顿了许久，随后打量着我，竟是笑了：“还从来未曾见过如此愤怒填膺的尚儿……”
我的脸噌的一下热了起来，心中的义愤消减了许多，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我不懂战争，心里也装不下什么天下，我只是……只是觉得……”想解释，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词。
他凝视着我，眸色幽幽，灼灼如华，细细道了两个字：“我懂。”
似是拨云见日，我一扫头上那片阴翳，但鼻翼却莫名酸了起来：“伯言……”
他慢慢转开目光，翻过掌心牵住我，带着我无声走了几步，喟叹道：“与蜀军僵持时，为了探测地形，我曾寄宿在城郊的一个村庄里。那个村子几乎已经没有健壮的男丁，皆是老幼妇孺在维持日常农作。这些年来，全村人口凋零严重，可想而知，若如此下去，不出几年，那里将是一片萧瑟……百姓，才是国之根本，这场仗，虽然没有输，但我们，也终究不是赢家。”
我低眉沉思，在蜀营时，我已感觉到将士们浓烈的反战情绪，而今在属于胜利一方的吴营，同样也体会到了这种今宵有酒今宵醉的迷茫和失落。来到这个时空多年，我非是沉沦在个人的小情小爱中，便是泥足深陷于自我的哀戚惆怅中，从来不曾考虑过本该属于我那个时代的最基本的人文主义关怀，反是陆议，身为一个乱世中的军事统帅，却能不为丰功伟绩蒙蔽了双眼，清醒的意识到了背后的深层忧虑，我不由生出了几许惭愧，又禁不住安慰他道：“好在，一切都暂时结束了，不是吗？”
陆议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想从他沉静的面容中猜测这“风”从何来，是曹魏会趁势起兵，还是蜀汉仍心存不甘，抑或……孙权并无止戈之意，一心想要成就帝王霸业？
我的窥探换来他轻柔一笑，他绕过了我的疑问，反过来慰藉我道：“至少目前，还起不了大风。”
就现在局势而言，蜀汉在短期之内已难成气候，东吴经此一役也是元气大伤，唯有袖手旁观的曹魏或会再度挑起争端，然而，以长江之险，蜀山之峻，曹丕也未必奈何得了吴蜀。因此，只要吴蜀再度联合，三足继续鼎立，谁也撼动不了谁的根基。
如此想着，我心弦一松，也笑了笑，然后问道：“所以伯言才鸣金收兵，未对……他赶尽杀绝是吗？”
他笑意未减，语气却让人听不出喜怒：“是尚儿心善，愿意放过他。”
我没料到他这样的答案，怔愣了会儿，遂又避重就轻的笑道：“那若是我说要捣了蜀汉的老窝呢？”
他竟也陪着我嬉笑：“那……一切唯尚儿马首是瞻。”
我撇撇嘴，颇有些思量的问：“伯言不怕狂风不止了吗？”
“怕，”他答得斩钉截铁，却又云淡风轻的道，“不过……总是有办法的。”
我轻轻锁起了眉头，努力的思索着他究竟有何种高深莫测的办法，半晌，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再次求助的看向他，然而发现，他早已敛起了与我玩笑之心，深沉而又幽远的紧紧注视着我。
我渐渐陷入这样的目光中，如沉沦于无底洞般不能自已，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言语，仿佛只要与他在一起，一眼抵千言，一眼抵万年。
也虽然，彼此的眼睛之中，或许已少了最初那份心心相印的热烈执着，却慢慢，滋生出了另一种心有灵犀的岁月静好。
良久之后，他的表情无端的严肃了起来，带着几分歉疚道：“当时的情况，除了火攻，没有更好的选择，即便是，明知道你会有危险，尚儿，我……”
“我懂。”我握紧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又看了我许久，脸上才缓缓浮起一个涩笑，道：“我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也许早就注定在何时何地该做何事，如果没有意外，我的一生，将沿着一条固定的轨迹走到终点，我的任何思想，举止，言语，都不会偏离这条轨迹，而你……”
他用手抚过我的发，“是一个意外，一个绮丽、华美而不真实的意外，可它却让我觉得自己真实的存在过，而不是……如同沙漏或烛火那般虚空的耗至殆尽，所以当时我想，无论结局如何，尚儿都……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雾霭重重，前尘已很朦胧，后路亦不清晰，我所能看见的，只有当下，还有身边的他。
在泪眼模糊中，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南阳大街上策马而去的人，他说过，至少……他还活着。
我什么都没有，或许所剩的就只有时间，但是，它也终将有一天会离我远去。何苦庸人自扰，又何必反复纠结？至少他还活着，我还活着，与饮恨而终的英杰相比，与沙场上的累累白骨相比，我们已属太过幸运。
我不再说话，而是伸手紧紧的环住了他，没有犹豫的问出了我在陆口时不敢说的话：“伯言，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只是现在，我已不再觉得这是一个傻问题。尽管我们还要面对一些人一些事，也尽管，或许，树欲静而风不止。
“好。”他亦环紧了我。
夜很深，但等待黎明是一个美好的过程。
这是一个终点，也会是一个起点。
插入书签
本来打算这一章作为上一卷的最后一章，或者是本文的最后一章，后来还是打算写最后一卷，所以就用来做过渡章节了。。。这文实在写太长时间了，诶，既然打算写完，干脆就完整一点吧，毕竟还埋过些伏笔要交代完。。。
前半段的甘凌。。。其实我会说因为我一直想写这最后一段，所以才写他们的的么。。。当然，绝对可以看做是相爱相杀的革命友情，(⊙v⊙)嗯~~~
关于甘宁的死，好像说法并不一致，但有死在夷陵之战中的说法，不管如何，就这样安排吧- -
这阵子大雾弥漫的，写这章时还倒应景~~~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