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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自有定数
陆议离开海昌的那日,我没有相送。仿佛没有说过再见,离别也就不复存在了。就这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过了几天,直到我要回曲阿的那刻,我又开始后悔起来,真是相见时难离别更难。
临行的前一天,我想起了陆议同我提到过小时候家中的一双白鹤,于是用纸做了两只千纸鹤。这个时代的纸张略显粗糙,勉勉强强才折出千纸鹤的形状。我将它们悬挂于县府陆议书房的窗前,以寄托我绵绵的思念与祝福,希望他一切安好。
今年的秋天特别多雨,这样密集的烟雨,从海昌一路绵延至曲阿,如三千烦恼丝般,多了也叫人心生厌烦。
抵达曲阿的当天,正逢孙权领军班师回府。整个孙府如同煮沸了的水一般热闹翻腾,上上下下皆一片忙忙碌碌。因而我和小吟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甚至连吴夫人,都忘了我此去海昌原为治疗疫疾一事,就好似我从未离开过孙府一般。唯有孙仁,喜出望外之余,对我不断的嘘寒问暖令我倍受感动。
孙权此次西征黄祖,虽破其水军数千,却始终未能攻破其城,而后方各地山越的不断动乱滋事又使孙权不得不放弃大好局势,调兵至各地平定山越。在与黄祖之役中,东吴军队折损亦不在少数,其中,破贼校尉凌操被黄祖猛将甘宁射杀;而徐嫣的父亲,平虏将军徐琨身负重伤,生命在旦夕之间。
自回孙府之后,我和孙权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见面,也许是因为我的刻意回避,有些话,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却反复告诉自己,他最近忙于军务和战事,等过阵子再说会好些。而他,也好像在回避着我,不似从前那样会时不时的来探我和孙仁。
直至有一日,全府上下都在传着吴侯和表小姐将于七日之后成婚的消息,我才知道他在回避我什么。又直至婚礼的前一天,我和他才终于碰了面。
傍晚,他出现在西院。孙仁找了借口离开,留我们两人单独说话。
“香香……”他开口,欲言又止。
“嗯。”我应了一声,抬头看他。他好像瘦了,五官愈发的立体分明,无处不显露着刚毅果敢之气,让我仿佛看到战场上那一声令下,便使千万志士誓死效命的青年统领。然而此时的他,眉宇之间锁着无奈,淡黑的眼圈透着疲乏。为何我每次见到你,你都是那样的累?
“权哥哥,你要……保重。”我心中不忍,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突然捉住我的手,逼视着我的双眼,“原谅我,香香……原谅我身为江东之主,却无法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我一惊,赶忙逃开他的手,慌乱道:“不,不,你没有做错什么,不……不需要我原谅什么。”
他却抓的我更紧,顺势将我带入了他的怀中,另一只手圈住了我的身体,“谢谢……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不不……”我用力挣开他的手臂,“你更无需谢我,其实……我……我……”
我的心里一片烦乱,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自顾自在那里拼命的摇头。
孙权放开了我,低头柔声问道:“香香,你怎么了?”
他的歉意愈深,我的内疚则更甚。与其如此纠结不堪,不如快刀斩乱麻,也能让他明日安心与徐嫣成婚。我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再次抬头看向他道:“权哥哥,其实我心里……”
然而,我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远处孙权的侍从高声禀道:“启禀吴侯,国太请吴侯到厅中议事。”
孙权却置若罔闻,对我道:“香香想说什么?”
我原来鼓起的勇气在瞬间又被打散,只好轻轻道:“吴夫人找你一定有要事,我的话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
“那好。”孙权临走前轻抚了一下我的臂膀,“我的承诺不会变。”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理暗暗问道:如果变得那个人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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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一场婚礼,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多的是两个家族的结好,和合二姓,共通利益。由于双方的低位和名望,因而第二日孙权和徐嫣的婚礼上,整个吴郡乃至江东的名门士族,统帅将领尽数出席,嘉宾僚党,齐齐云集。
午后,徐嫣被迎亲仪仗队伍迎至孙府,在西院的闺房中等候行礼的良辰吉时。孙府的女眷们也因此都聚在西院,为徐嫣梳补妆容。我和孙仁也被叫去了帮忙,孙仁却有事走开,让我一人先去。
原以为徐嫣房中女眷甚多,可以避免我和徐嫣照面的尴尬,孰料我一推开房门,便发现屋内只徐嫣一人。而此时,她也望向了我,我更是进退不得,只得走进房门,叫了一声:“表小姐。”
“表小姐?”徐嫣停下了正在试鞋的动作,看着我似笑非笑道,“我想,香香以后该叫我一声‘徐夫人’了吧。”
我望着她脚下一对色彩斑斓的漆画屐,心道:是啊,多么喜庆的颜色啊!今日之后,你便是孙权的夫人了。
“徐夫人。”我更正道。
“呵呵,徐夫人……”徐嫣竟是笑了,笑得有点凄然,“香香,你还是赢了!哈哈,所有人都知道这‘徐夫人’的名号,是我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
徐嫣一身嫁衣极致的奢华,衣皮朱貉,繁路佩环,丽妆盛饰,高贵庄重,而在此身装扮之下的她,虽然笑出了眼泪,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将为人妇的喜悦与娇羞。
“在二表哥的心目中,我始终是比不过你,他为了你三番四次推迟婚礼,若不是父亲这次身受重伤,他心中自觉有愧,恐怕我这辈子也入不了孙家的门……”
“不过,香香,你放心……”徐嫣停顿了一下,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道,“我们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无论如何,我是吴侯的正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听着徐嫣的宣战,我心中叹道:不会有以后了。
“夫人的胭脂花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拿过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我来帮你补上吧。”
徐嫣正要开口说话,门口忽而嬉笑声一片,原来是孙仁带着孙萱、娟儿等一些女眷侍女涌进了的房间。
“哇!!嫣儿姑姑今天好漂亮啊!”孙萱兴奋的冲到徐嫣的跟前,羡慕道,“我哪一天也能像嫣儿姑姑那么漂亮就好啦!”
孙仁笑着弯下身对孙萱道:“等萱萱出嫁的那一天啊,也会那么漂亮的哦。”
“是吗?”孙萱毕竟年龄尚小,未解婚嫁之事,因为并无半点羞涩,期待道,“那萱萱想快点出嫁!”
孙萱可爱的话语引得众人一片哄笑,孙仁打趣道:“不急不急,再过三年等萱萱及笄,就可以嫁人咯……对了,那萱萱想嫁给谁呢?”
孙萱瞪大眼睛想了半天后道:“像爹爹一样威武的……要不,想二叔一样威风的也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而孙萱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开始研究其徐嫣身上纷繁的装饰起来。
可是妇人们还在乐此不疲的谈论着这话题。只听其中一人道:“你们说,咱们的萱萱将来会许给哪家的公子呢?”
“这可不好说,这江东年轻有为的公子可不在少数……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谁娶了萱萱,将来一定是平步青云。”
因为孙萱阻挡在前,我也不好为徐嫣补妆,便拿着胭脂盒,独自望向窗外。不知在这个时代,我会不会有属于我的婚礼,到时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屋里,妇人们还在七嘴八舌着她们的话题。
“我看啊,凌校尉的儿子凌统就不错,英勇威武,有其父之风,而且吴侯刚命其为都尉。”
“凌都尉是不错,但朱治将军的儿子朱纪也是少年英雄,父亲的官位又高,前途不可限量啊。”
“哎,我说你们都错了吧,要论低位和声望啊,怎么可以忘了我们吴郡四大家族:顾、陆、朱、张呢?”有一人插嘴道。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呼应,“这四家皆为江东大族,世代为官,吴侯早有拉拢之心,我看萱萱的夫婿啊,定是从这四家里面挑选。”
“那我们顾雍大人的长子顾邵最有希望了,他博学多才,远近闻名啊!”
“若论博学多才,怎么可以忘了陆家的二位公子呢?”
“是啊是啊,那陆绩据说是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只是为人冷淡了些。还有还有,陆家的族长陆议,温文儒雅,文武全才,又得吴侯赏识,至今尚未婚配,我看也很有可能啊。”
听到陆议的名字,我心中一动,不禁回过头来看向那位正眉飞色舞说的兴起的妇人。原来在吴郡,他的名字人尽皆知。
“哎?被你这么一说,我也看好陆议做我们萱萱的夫婿了……呵呵呵……”
“啪——”
这位妇人话音刚落,我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瞬间崩塌,手中的胭脂盒也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我,我怎么可以忘了这件事呢?!怎么可以?!
“香香,怎么脸色一下子那么苍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孙仁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立刻走到我身前问道。
“没……没事,只是……觉得有点……闷,”我心里悲苦难言,嘴上却麻木道,“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我逃也似的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到了菊园。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陆议,也就是史书上的陆逊,将是孙策的女婿,孙萱的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与陆议相处的时候,我从来就忘记自己是活在既定的历史中,他,注定是别人的夫!我们,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疯狂的喘着气,发泄着心中的凄苦。
以后,陪他在书房中阅读书简到天明的那个人不会是我!与他秉烛夜游共赏璀璨星汉的那个人不会是我!与他执手同游如画风景的那个人不会是我!他会牵别人的手去海边看日出日落,去山顶看苍山覆雪,去山盟海誓,去白首偕老。
如果没有他,或许为了生存,我可以同别人拥有一个丈夫,可是,既然遇见了他,我又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孙萱?
即便是孙权,也无力拒绝一段政治联姻,又何况是身系家族重任于己身的陆议?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细雨朦胧,此时的菊园已是满地黄花。
原本以为,只要我向孙权坦白我的心意,得到他的谅解,我就可以毫无负担的飞奔到海昌,到他的身边,告诉他:从今往后,尚儿就一直待在伯言的身边。可是现在的我,该何去何从?
冰凉的秋风秋雨使我渐渐的平静下来,愁绪却依然挥之不去。我蹲下身来,茫然而落寞的数着地下满地金黄的花瓣,慢慢念道:“一……一别之后,二……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又岂止是五六年?”
念到一半,我已是泣不成声。
“七弦琴无心弹,”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为我继续了这首诗,“八行书无可传……香香姑娘,因缘际会一切自有定数,又何苦自扰呢?”
这声音是我熟悉的,淡泊寡欲,一如他的声音却添了几分天生的冷漠。我起身回头道:“公纪,是你。”
陆绩淡淡的点头道:“伯言不在吴郡,我代陆家来向吴侯贺喜。”
伯言……为何连听到他的名字,我的心都会痛呢?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怔怔问道:“公纪擅于卜卦,不知今日可否为我算上一挂?”
见他不回我话,我又道:“哦,想来这里也无任何卜算用具,还是算了吧。”
陆绩摇头道:“吉凶生者,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易者,不易也,天地万物虽千变万化,却有一定规律可循,因而任何事物皆可为挂。”
他停了一下看向我道:“方才听香香姑娘以数字吟诗,自也可以数字为挂,不妨请香香姑娘说三个数字。”
“三个数字?”我无心细想,“那就一二三吧。”
“一为乾,二位兑,兑是泽在下,乾是天在上,为‘天泽履’挂,第三个数字为三,可视三为动爻;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
“此卦何解?”我问道。
陆绩沉思道:“若是眼盲,则不看,若是跛足,则不行,若要勉强去看去走,则会带来凶险。”
“也就是说,一切皆有定数,事实无法改变,盲目为之,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可以这么理解。”他点头,“其实香香姑娘皆已了然,实无必要作挂卜算。”
“知晓一切又有何用?”我自言自语道,“我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也许就会少一点痛苦。”
“若是知晓自己命中的劫数,并不算痛苦,苦就苦在,知道身边人的命数,却不知自己命运如何……香香姑娘,人生如戏,何不尽早抽身呢?”
是啊,这本就一出已经安排好的戏,戏中根本没有我的戏份,我何不冷眼旁观呢?
“公纪,我明白了。只是……你知道我是……?”他能三言两语就道破我的心事,难道他已知道我本非这个时代的人?
陆绩飘忽一笑道:“已近吉时,绩须回前厅观礼,香香姑娘,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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