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总是睡不好觉。我被梦境魇住了，呼吸困难。
　　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九年前何妍的安静睡颜。
　　黑夜中的单人tango和银色廉价的断根凉鞋。
　　巨大的绿色坟墓和一整面墙的银色陪葬品。
　　……
　　她紧握着我的四个指头看我掌纹时的凝重和忧郁而慈悲的双眼。
　　年代久远的绣花针和绣线。
　　暗红色的古老木床和最后一抹温暖。
　　遗留在身后的坟墓和渐行渐远的离去背影
　　……
　　猛然睁开眼睛，在恍惚的星光里急促地大口喘息，耳朵里开始出现尖锐的耳鸣，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再睁开眼，天已大亮。
　　单调苍白，沉重窒息。我总是觉得白天如此短暂而夜晚却那么绵长。日光刺得眼睛生疼生疼，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天就黑了。
　　在我浑浑噩噩度日如年地停留在奶奶逝世阴影的须臾，时光早已仓皇逃离，很远很远。
　　地球仍在如常运转，天阴了又晴，雨下了又停。道路在一遍又一遍地翻新，不同图案的地砖在脚下更替成太平街唯一的乐趣——孩子们都在猜测，下一次人行道的地砖又会是什么样子。
　　沈曜每天晚上在我窗台下轻轻地弹奏《安魂曲》，曲调深沉悲哀，只是我不知道他想要安谁的魂。悄无声息离去的奶奶，或者失魂落魄的我？
　　他在我窗台下弹《安魂曲》的第七天，我突然无比思念起何妍来。那个在心底沉睡了九年的身影浮上眼前，日渐清晰。她的魂魄并未安息，而九年我没有想过她，她在寂寞。
　　我从窗户跳出来，看着沈曜，“跟我去个地方。”
　　他整了整衣服，背好吉他，“走吧。”
　　我和沈曜站在那条熟悉的老旧小巷的巷口，路边被爬山虎和青苔遮掩得密密麻麻的巨大石头上刻着三个遒劲的大字——平穹巷。
　　这条老旧的巷子，历史可追溯至百年以前。或许它也曾繁荣过，但如今却已彻底败破，从骨子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来。
　　它成了穷人的聚集地——这条巷子里全部都是穷人。不知道是穷人霸占了这条历史悠久的百年古巷，还是这巷子把人变得贫穷——平穹巷？贫穷巷。
　　平穹巷里发廊林立，肉一样的红色灯光散发着堕落的气味，着装清凉的女人斜倚在门框上麻木地笑。瘦得像干尸浑身颤抖的瘾君子毫无顾忌地蹲在马路边静脉注射。围满了人群的简陋赌博场呼声、吼声、哭声、求饶声、尖叫声震耳欲聋。
　　这个地方的空气都沾染着堕落与疯狂的悲伤味道，人们把希望寄托于了绝望，所以放任成了唯一的自我救赎。
　　日出在哪里？希望在哪里？每天都有人怀着希望悲鸣。而人们眼中闪动的希望也每天都在消失。绝望弥漫，希望消陨。灵魂的空洞让平穹巷永堕地狱深渊，再无升起的可能。
　　我说我五岁以前和我妈妈住在这个地方。
　　沈曜睁大了眼睛。古有孟母三迁，足以见证环境对人格塑造的非凡重要性。他应该是无法想象我是如何成长的。每天每天都被迫面对现实中最丑陋的一面，清醒而残酷地被迫见证了成人世界赤裸裸地丑恶。
　　阳光下从来没有过魔鬼，阳光下只有比魔鬼更肮脏的丑恶魂灵。
　　我拉着沈曜走进绿色坟墓，楼道里没有灯。借着住户们从门缝里露出来的昏暗光芒勉勉强强可以看清楼梯的台阶。窄小的木质楼梯在我们上楼时像濒危的老人，发出尖涩痛苦的呻吟。
　　三楼的声控灯便在这凄厉的呻吟中亮了起来。
　　一切阴影在这灯火中无所遁形。栏杆被锈蚀得仿佛一碰就会断裂，斑驳的墙壁上石膏几乎全部掉落，红色的砖上长满了霉斑。天花板上蛛网纠缠，昭示着蜘蛛们抢夺地盘的凶险，也昭示着久无人居的荒凉。
　　站在陌生而熟悉的门口。眼前是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上面有被钝器砸过的痕迹。但它终究是不负我望，并没有坏，只是锁孔被人用胶水堵了个严严实实。
　　门被人强行踢了个大洞，两个人并排走都不会觉得挤。我走进去，摸索着打开灯。
　　房里有着与预料相同的厚厚的一层灰尘，房间里也有着与预料相同的像遭了强盗一般狼藉不堪的状况。不要说何妍那整面墙的银色耳环，就连床和鞋柜都人被偷走了，地上仅留了一些垃圾和一滩白色的粉末，旁边还有一个四分五裂的木盒子，历时悠久，已经被风化，一碰就碎。
　　我说：“沈曜，弹《安魂曲》给我妈妈听。”
　　他马上把背上的吉他抱在胸前开始弹奏，低沉悲凉的旋律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盘旋着，不散去。
　　这栋坟墓的隔音效果极差，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吼一句“别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之类的话。他们偷了何妍的东西，他们心虚，他们应该以为这是在闹鬼了。
　　背靠着墙壁，我把头深埋进膝盖，陷入深沉的回忆里。
　　醒过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沈曜像一尊无神的机械娃娃重复着《安魂曲》，手指被琴弦磨破长出的新血痂又被磨破。琴弦上的血珠受震动而滴落，沾到了他白色JEANS的圆领纯棉T恤上。
　　我从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纸巾给他包好手指，“手好之前不要再弹吉他了。”
　　他笑着点点头，眼睛里迸发出的明亮一闪即逝，带着希望的光，却总教人觉得悲伤。
　　凌晨三点，我们走出绿色坟墓。
　　巷子深处的醉汉伸直了两条腿，像尸体一样倒在地上，粗重的鼾声夹杂着腥臭的气息，污染了一大片空气，虽然这里的空气从未清新。
　　欠下高额债款的赌徒摔倒在了路边，被一群身上露出纹身的强壮男人围殴，惨叫声在夜晚空旷的平穹巷更显凄凉。
　　不如意事真的，眼泪是真的，血液是真的，伤痕是真的，堕落也是真的。
　　穷人们的堕落总是带着令人不忍注目的残酷。
　　也不顾怪乎那些穷人的堕落，在这样的环境下又能做些什么呢？日子昏昏碌碌地过着，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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