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

　　曾经娇美明丽的富家少女，暗夜中也如明珠一样熠熠生辉，如今再见，竟然已是蓬头垢面、满面烟尘的沧桑模样。
　　第一眼看过去时，藤原礼琮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那双眼睛抬起来时，藤原礼琮才能说服自己，真的是她。
　　曾经的，叫做林咏絮的少女。
　　“我不相信你。”少女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明亮如昔，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点天真明媚的光，眼里闪烁的全是冰冷而锐利的杀气。
　　“阁下！”身边的卫兵唤回他游走的理智，对面的人手里那只小巧的枪支已经指住了他的脑袋。
　　“我没打算跟你叙旧，放我们离开，或者你帮我们收尸——然后你再也不会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信息。”女孩儿的声音冷厉，像是沾了血的冷兵器。
　　“林小姐为什么总是喜欢拿着空牌跟我谈判呢？你知道，其实我们的目的只是消灭你们这一小支游击队，所以其他的任何信息对我来说都没用，我只需要你们的尸体。”
　　咏絮的眼神飞快的变了两变，很快归于平淡：“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她回头朝着黑暗的屋子里大声说道：“同志们，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冲天而起的声浪，视死如归的气势，那些躲在屋子里不曾露面的战士们吼着，并没有因为死亡而有丝毫的怯懦。
　　女孩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对着藤原礼琮耸耸肩：“你看，死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不过你确定自己不后撤吗？这屋子里面，我们可是埋下了手头上所有的炸药。”
　　这是挑衅，激将法。他的军队如此骄傲，就为了这一句话，谁也不会往后撤退半步。
　　看来真是长大了，心机已经深沉，他竟然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这样的林咏絮很陌生，藤原礼琮还来不及反应，咏絮已经拉住付采昕快速退到了那间孤岛一般的屋子里，然后有火光一闪。
　　藤原礼琮脸色骤变：“退开！！！”
　　他治军是很有一套的，手下的队伍于是飞快的往四周散开，
　　轰隆的巨响中，黑灰色的烟尘腾起，遮天蔽日。
　　藤原礼琮按住胸口，那里有东西在瞬间被撕裂。
　　“报告！”
　　“报告！”
　　“报告！！”
　　……
　　当他回转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围住了几位军医，正把他按在床上上上下下的检查。
　　“没事了没事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那次强烈的爆炸炸到了。只有阿莲，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你在伤心吗？”
　　他笑着摸摸脸：“很明显？”
　　阿莲摇摇头：“我爹死的时候我娘就跟你一个表情。”那是种很奇怪的表情，明明看起来什么情绪也没有，就是会让人觉得世界都是黑色的——当然现在的中国来说，世界的确都是黑色的。
　　“你失去了谁？”阿莲显然并不打算让他岔开话题：“很重要吗？像我爹对我娘一样重要吗？”
　　“是很重要的人，不过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会失去，所以只是心痛而已，不会去想别的。”
　　“报告！”
　　他皱眉，这么一小会儿又有什么事情了？“进来。”
　　“刚才那个屋子下面有低到，因为爆炸的原因，一直到刚才才发现，而且因为爆炸产生的坍塌已经堵住了地道口，暂时找不到出口在哪里。”
　　地道？
　　藤原礼琮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高兴吗？他的敌人从他的眼皮子地下逃跑了；痛恨吗？可是那个女孩子还活着。
　　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翻了文件又去端茶，阿莲在旁边看着，突然冒出一句：“你又活过来了。”
　　藤原礼琮挑眉，没有应声。

　　“咏絮，你还好吧？”
　　付采昕一进门就看到好姐妹杵在树下发呆，眼睛木木的，明显已经神游天外了。付采昕的声音落下了好久，她才慢慢回过神，动作都有点僵硬了。
　　“阿籍呢？怎么没见他？”看样子好友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付采昕也不纠缠，直奔主题：“队长有事找他。”
　　一提到弟弟咏絮就紧张起来：“队长找他干什么？”
　　“你别紧张。”付采昕安慰她：“不是让他参加战斗，他还小，根本没到岁数，就算他想队长也不会同意的。”
　　“那就好。”咏絮松下一口气，笑得有些悲凉：“你知道，我只剩下你和阿籍了。”
　　付采昕的眼睛暗了暗，林付两家曾经何等风光？到如今，却不过只剩下了他们三个：“我们会报仇的。”顿了顿，小心翼翼要斟酌了一下语气：“只要你不感情用事。”
　　“感情？”咏絮自嘲的笑笑：“这么奢侈的玩意儿，乱世里的我们玩儿不起。”
　　更何况，那所谓的感情，红线系着的那一端是国仇。这么大的事儿，估计月下老人也不会愿意看。
　　“咏絮啊，采昕在不在啊？”正发呆，院子外边儿跨进来一个妇人，带着架呆板的黑框眼镜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粗布蓝衫，脸上却是慈祥的，看见院子里两个姑娘就笑开了，正是政委何玉书。
　　“正找你呢，”何玉书进了门，也顾不上咏絮，拉了付采昕就走：“快点，那小子又发愣，正在砸东西呢！！”
　　“啊？！”付采昕掳袖子就往外跑，跑到门口丢下一句：“让阿籍晚上再来！”
　　几年历经烽火无数，却还是风风火火的样子。
　　咏絮看着她，有点羡慕。

　　血，满天满地的血，无数人的尸骨漂浮在血海里，真真正正的在血里漂浮起来，眼睛大大的睁着，慢慢销蚀成两个骷髅的眼洞，她跑啊跑啊跑，可是怎么都跑不出去这片血海。
　　怀里突然一松，她尖叫起来：“阿籍！阿籍！！……”不可以，自己只剩下弟弟了，只剩下阿籍了！！
　　“姐！姐！！”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咏絮猛然睁开眼睛，一把将少年搂进怀里：“阿籍阿籍阿籍……”
　　林籍伸手环抱住瑟瑟发抖的姐姐不停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姐姐我在这里，阿籍在这里，我好好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很久以后咏絮才慢慢冷静下来，擦干净了满头的冷汗，拍拍还蹲在旁边一脸紧张的林籍：“去睡觉吧，我没事了。”
　　林籍已经15岁，长成了少年的模样，这几年生活的不安定让这个曾经像个小肉团子的富家少爷抽长了身段，长时间的劳作又让他长结实了，麦色的皮肤昭示这是个健康阳光的孩子，如果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她和这个少年是怎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恍然间想起一张脸隔着战火硝烟看过来。
　　他很惊讶，也许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在这样的乱世里活下来——也或许是没有想过她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吧？
　　从前林梅氏总是骂她没有淑女的样子，现在她想着要做淑女了，却已经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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