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

　　女孩子的脸与另一张脸重合起来，眉目明亮灿烂：“你在想谁？”
　　他在想谁？
　　“没想谁。”藤原礼琮笑笑，拍拍眼前少女的头。明明已经是十四岁的女孩子，可是长期的饥饿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像是只有十岁，眼神永远是警惕着的，像是受伤的小兽，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稍显温顺。
　　“骗人！”阿莲的脸木木的，嘴里的话却一点不给面子。
　　“骗人就骗人吧。”藤原礼琮不再理她，翻开手里的公文。这些游击队真是越来越了不起，南京城里也能来去自如的杀人了，城防尉官，政府要员，亲近帝国的中国士绅……这都是第五个了。想想都算是南京城里的大人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头上。
　　“报告！！”
　　“进来。”
　　卫兵敬了个礼，把手里的文书递给他：“敌游击队在南京城内狂妄无度，伤我多名军官性命，现令藤原礼琮阁下率军寻找敌游击队老巢，并务必剿灭敌人游击队。”
　　藤原礼琮暗自叹了口气，看吧，果然找上门来了。

　　游击队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藤原礼琮自认也算是认真负责努力不懈半点没有偷懒，可是一则这游击队真不是那么好找到的——他听说中国有个词儿叫“人民战争”，这南京城里的人家没有十万八万的？要找那么几个游击队员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二则，如果自本心里就不愿意做的事情，要怎么去做好呢？知道有同胞死在异国他乡，他也会愤怒痛恨，只是有时候夜半醒来总会看到自己双手沾满了血。
　　要比恨，谁更恨？南京城下三十万性命，他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胆战心惊。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阿莲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藤原礼琮蓦然抬头。
　　“你说什么？！”他吃惊的，其实并不是一直呆在驻地里半步不出的阿莲会知道他们藏在哪里，而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她竟然就这么毫不犹豫的告诉了他。
　　藤原礼琮并不怀疑她说谎，这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你不是中国人吗？”
　　阿莲用一种很坦然的目光看着他，带着茫然不解：“那又怎么样？是你救了我。”
　　所以，就能这么坦然的出卖自己的国家吗？
　　这才是真正的，天真不解世事的孩子，干净的像是一张白纸，只可惜被一个日本人擅动了画笔，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也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是家国大义，她只知道谁对她好她就要回报。不像那个人，生命里充满了明亮灿烂的色彩，连眼睛里都会燃烧着火焰，一颗小脑袋里装满了家国天下，连喜欢上一个日本人都会觉得是对国家的背叛——她的爱那么激烈，那么恨呢？
　　不管他怎么想，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藏匿地点就不可能不行动，而他手下的这支部队一向以行动迅速著称。两个小时后藤原礼琮已经包围了这间小小的、难得在闹市里还能偏安的大宅。
　　心头猛然一跳。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间大宅，应该是当年付家的产业。
　　林付两家素来交好，1938年皇军进城的时候因看中林家在南京城里的地位想与之交好，可林家上下拒不合作，大开府门接济百姓，却对皇军派去的人一番羞辱后打将出来。皇军什么时候受过这般羞辱？立刻便要把林家的人押往万人坑枪毙。
　　只是皇军到的时候，林闻华与其夫人林梅氏双双悬梁，林府众人却没了踪影。林闻华夫妇怒目圆瞪着前去的一队皇军，怨毒异常，那悬梁的红绫艳红刺目，竟成了那些皇军这几年来无边的噩梦。
　　红绫啊，藤原礼琮按住胸口，这段时日被刺杀的人，脖上都被缠了一条红绫。
　　而付家，在那之后，竟然没有了声息。
　　如今，这游击队竟然藏在从前付家的产业里——会是谁？付采昕……还是，林咏絮？最初看到林家荒芜的样子，再听到皇军枪杀三十万百姓的消息，咏絮那样的性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已经与那三十万人同埋地下。可是后来他找遍了所有资料，却都没有找到林家败落后关于林咏絮的一丝痕迹。
　　所以，她应该还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却安全的活着吧？
　　枪声毫无预警的响起。
　　战争是什么？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手上流淌无尽的血，你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所有爱的恨的，一点一点从你眼前消失，你的眼前只能看到血的颜色，断臂残肢，还有同胞再也无法看到明天的绝望表情，痛恨，哭喊，惨叫……这一切每时每刻在身边发生，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避免。
　　结束的其实很快。
　　游击队人数并不多，而他带来的人足够一个营。
　　“藤原礼琮！！”
　　是脆亮的女声，一点熟悉，更多的却是战火淬炼过的风冷锐利。
　　“是付小姐吗？请出来一叙。”藤原礼琮淡淡笑开，容颜如玉，身后黑色的硝烟战火、脚边战死的尸体、衣上艳红的血都损不去他的一丝气质。
　　那间被包围的紧密的小屋子缓缓开了门，有个短发齐耳的女子走出来，穿着宽大的男装，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抬起头来的时候，藤原礼琮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当年的付家大小姐付采昕，他虽然没有几次，可是那么多的资料里还是能知道这是一个火爆性子的人，虽然生在付家，却是自幼跟在街上横行霸道，是个明媚张扬的女孩子。
　　可是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短发齐耳，神色干练，脸上身上都是烟火的气息，抱胸斜斜靠在门框上，手里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正被她上上下下的把玩着，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地望住藤原礼琮。
　　“藤原先生，好久不见。”她笑着上下打量了一下藤原礼琮，点着头又道：“你已经是少将了啊？真是可喜可贺，恭喜恭喜！！”说着竟然真的做了个恭喜。
　　藤原礼琮笑容可掬的望着她：“付小姐却是憔悴不少，甚是令人心疼。”
　　“没办法，家中来了太多禽兽，劳心劳力啊。”
　　“是吗？”藤原礼琮却神情依旧淡淡地，并不动怒：“付小姐如今可决定了要与禽兽共舞？”
　　这样多年过去，付采昕再不是曾经的那个暴躁冲动的女孩儿，藤原礼琮这般挑衅，要搁以前她早跳起来跟他拼命了，如今却只是笑笑，眼里一点波动都没有：“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的朋友们受了伤，要是到了禽兽嘴边，藤原先生能保证手底下的禽兽们不会发疯吗？”
　　他淡淡拧眉，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手底下这些人他虽然掌管了多时，戾气是收了不少，可是皇军素来不把中国人当成人来看的。
　　不过……
　　“我能保证。”
　　付采昕略一抬首，看样子是没有办法了，屋子里却突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我不相信他。”立刻有好多声音附和。
　　藤原礼琮却像是被人下了定身的法咒，无法动弹。
　　屋子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很瘦，头发短短刺刺的蒙着一层土灰，也穿着一身宽大的粗布男装，扶着腰，衣服上一片血色，左手还在一点一点的淌着血。
　　只是抬起头来时，那双眼睛明亮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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