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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鬼恋菩萨
“进去坐下说吧?”
路过一家包子铺,伍伍停下脚步建议,然后带头走了进去。
抬头看看幌子上那个大大的“包”字,一千翻个白眼,感觉伍伍和包子还真有缘,讲的故事是包子,进入幻境后居然还是包子。
包子铺里桌椅齐全,用料都是很结实耐用的松木,每张桌上还摆着套白瓷茶具。
伍伍坐到靠门口的那张桌子旁,伸手翻过两只倒扣住的茶杯,然后就在一千惊讶的注视下提起茶壶将那两只杯子里都注满了茶水,动作显得极其娴熟,好像经常这么做似的。
“伍伍,你到过这里?”
注视着那只茶壶,一千肯定地问他,满脸狐疑。
现在他们所处的是幻境,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但是,能倒出茶水的茶壶……这也未免太奇怪了点吧?
“嗯,前几天我在这里待了大半天,差点没出去。”伍伍举杯喝口茶,扭头望向一个墙角,“上次那里还有付人体骨架,今天不在了。”
一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个墙角处只有个松木花架,上面的那盆紫海棠正笑微微地开着,哪里都没有曾存在过一付骨架的痕迹。
不自在地坐正身子,一千没去碰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心里隐约感觉这间看上去很普通的包子铺有点瘆人。
铺子里到处都是尘土,墙角还有蜘蛛网,一付很久没有清理的模样。可是,茶水居然在冒着热气,仿佛刚沏好般。那盆海棠开得也极怪异,所有花盘全部冲着他们所处的方向,好像长着眼睛在偷看似的。
而坐在他对面的伍伍也怪怪的。这个平日总是缺乏自信而略显迟钝的老好人自从进入这个幻境后,头脑似乎变得清晰了,连说话都有板有眼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伍伍还把眼镜摘下来搁在桌子上,露出他那双其实很明亮的眼睛。不过,此刻他眼中的明亮迥别于过去沉浸在佛法中的心无芥蒂,而是一种对俗事的热衷与渴望。顾盼间,他的眼神稳重而内敛,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目光。那个人应该曾有过成功的事业和成熟的理性,而且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因此从不会轻易被他人所左右。
喝完茶,伍伍放下杯子,顺便将手平搁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那双手粗糙有力宽大厚实,能轻松地拧断某个人的脖子。
一千缩缩脖子,刚想说些什么,以打破室内不知怎么显得有些沉闷的气氛,伍伍却抢先开了口。
“过去,我在你看到的这个地方生活了将近十年……”
避开和柳兰君的谈话内容,伍伍忽然自顾谈起了自己的阳世生活。从无家可归的流浪童年,到四处卖命却仍填不饱肚子的少年,辛酸的往事在他嘴里只如过眼浮云般轻淡,却听得一千鼻子发酸,暂时忘记了这间包子铺及伍伍的怪异。
“后来呢,你到这后遇上□□,又怎么样了?”
“嗯,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谋生的好买卖,从此过了十年享乐的日子。”伍伍低语,眼睛里迸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看得一千突然又感到了丝不安。
“什么好买卖?”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双手在桌下慢慢攥成拳头。伍伍的这个表情不对,似乎那个所谓的“好买卖”其实并不是什么正当生意,而更像是旁门左道。
“有个卖面的钱姓商人在这里做生意,饥荒年,银子赚得快,可为人却很刻薄。很少有人能在他手里扛活到一个月的,因为都受不了他的盘剥。按规矩,干满月才付给雇工工钱,这样他就等于只管一日两顿饭,然后让人白干活。那些在钱家扛过活的雇工都叫商人‘肉钱’,意思是他把付钱看得比割自己的肉还心疼。到后来,雇工们都串好了不去他家帮工,‘肉钱’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这些乞丐身上。”伍伍慢慢讲着往事,笑容显得很诡异。
一千扭开头不与他对视,安静地听着这些旧事,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脸上微微泛白。
“虽然明知道在月底就会被赶走,但能吃上大半个月的饱饭,我们这些乞丐哪有不肯干的?所以我和四五个同伴一起进了钱家。可是,‘肉钱’不但让我们干多出雇工好几倍的重活,还不给吃饱,很快我们就变得比刚进钱家时还要虚弱。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上房,恰好听见‘肉钱’和他小老婆商量,说要找个由头赶我们走,再另外找些更有力的乞丐来帮工。我一声没吭,悄悄将前后门都反锁上,走到厨下揣了把菜刀冲进上房,将‘肉钱’和他那个在这里新娶的姘头一刀一个都给杀了。”
捂住嘴巴,一千不可置信地看向伍伍。但伍伍好似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语气不变地继续讲下去,神情平静而从容,仿佛杀人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般。
“我又回到住处,将那几个同伴也杀了,然后在院子里挖个大坑将他们埋在一起。那时刚入夏,天气还不是很热,我脱掉血衣扔进坑里直忙了大半夜,身上出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整个人像被水洗过一遍一样。
天亮后,我穿戴一新,带上‘肉钱’赚的黑心银子去找商会会长。谎称昨晚东家老家来人说大夫人生病,他连夜回去了,临时将面铺托给我照管。会长虽然对此有些怀疑,可是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也就不再追究,反而和我称兄道弟起来。
面铺虽然成了我的,可是我不懂经营,又不知道‘肉钱’收粮的门路,所以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有一天我去应酬,那家酒楼的包子很美味,很多人吃不起大菜,就在门面上单买包子。我便动起了脑筋,过几天将面铺改为包子铺,改做饮食行当。”
听着伍伍一成不变的平静嗓音,一千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看了一眼伍伍那个讲故事讲到物我两忘的眼神,勉强放弃了阻止他的念头。
“但还是不行,卖包子的生意人太多,竞争太激烈。如果不计成本压低价钱,我的铺子撑不了几天。可要另打锣鼓,本钱又不足,我也不甘心。
那些天,我像中了邪一样白天黑夜想着发财的事,之前对院子里那坑尸体还有些忌讳,但那时也被完全忘在了脑后。
天气越来越热,土里的臭气发散出来,满院子飞的都是绿头苍蝇。我弄了些石灰,准备再处理一下。可是,当挖开上层浮土,看到一只已经烂掉的手时,一个主意忽然撞进了我的脑子。”
伍伍的讲述忽然顿住了,扭头看了看已经面如土色的一千,怪异地咧嘴一笑,“你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
一千硬着脖子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也有点发飘。
“你别怕,那件事距离现在已过去八百年了。我现在告诉你,是想提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被对方脸上的表情弄得懊悔,伍伍终于恢复些平日的神气,温和地安慰他。
“呃,还有更重要的事?”
虽然心里仍在害怕,可嘴巴却不自觉地反问一句,然后一千的脸又僵了僵,只得掩饰地提起茶壶替说了半天的伍伍再倒上杯茶。
“对,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伍伍轻声回答,明亮的眼神暗下去,换上丝温柔的惆怅,看得一千又瞪圆了眼睛。这个哀怨的表情出现在大头大脸大眼大个子的伍伍身上,无论如何都让他始料难及且头皮发麻。
“到底什么事?”
“我,爱上了菩萨。”伍伍梦幻般开口。
一千不可置信地拿白眼瞪他,而对方却仍是一脸的柔情缱绻。
“我爱上了他,就在被扔到刀山上受苦的时候。菩萨没有戴帽子,头皮比最白的面粉还要白,上面的戒疤圆圆的,像是收成好的年份里最饱满的灰豆子。他看向我的那个眼神……”
“呃,伍伍,你是因为菩萨长得好看,所以才爱上他的?”
听他越来越有将菩萨说成只豆包的趋势,一千赶忙插话问到重点,双手仍托住下巴,以防再次闪到筋。
被无端打断对菩萨的美好回忆与描述,这让伍伍有点失望,不过他只无奈地看了眼一千,就又老实地解释起来。
“那怎么可能?你觉得我有那么浮浅么?再说,我刚看见菩萨的时候,他长得青面鸡皮,吓人得很,根本就不是后来我看到的模样。他讲的向善故事也让我一听就烦,所以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破口大骂。罪过啊!”
他叹息一声,双手合在胸前,表情变得极虔诚。
“后来呢?怎么菩萨在你眼里又变了个样子?”
见对方又有陷入对菩萨的回忆及盲目崇拜当中去,一千当即立断地开口提醒。
伍伍眨眨眼睛想了想,学一千的动作用大手托住大脸,满眼直冒粉星星。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我完整地听菩萨讲了个故事,很凄惨的孝敬父母的事情。然后,我就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双亲。然后我就哭了,然后就突然发现其实菩萨长得也不是,呃,特别难看。”
“后来?”一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伍伍,谨防他又跑题。
“没什么后来,就是这样。菩萨每天都来讲故事,我有时候感动,有时候也不。可是,我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却一天天变淡,最后从讨厌见菩萨变成盼他来。菩萨在我眼里也越变越好看,脸白白的……”
他的眼神开始发直。大脸被大手下意识地挤成了包子。
“所以,你就皈依了,现在还四处宣扬佛法,连工资都拿出来周济别人?”
一千放下托腮的手,对伍伍的这个故事感到不太满意,主要是对他突然爱上菩萨这件事很不理解。
“对,我每送出一本小册子,每劝一个人向善,就感觉距离菩萨更近了一点。”伍伍继续发痴。
“那个,伍伍,菩萨虽然好看,可他是佛门中人,六根清净的。你爱上他,会有什么结果呢?”一千尽量用平和的态度对待这件异事,但却感到很困难。
一只小鬼爱上神圣的、地位仅次于佛的菩萨这个事实,任谁知道了都会认为不合适吧?伍伍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浪漫的鬼,怎么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呢?
伍伍扭头盯住他,似乎终于从美梦中回到了现实。一千抱歉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真的很不厚道。
“你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应该知难而退?”伍伍低声问,眼神有点奇特。
“这个,伍伍,我觉得你爱菩萨这件事本身其实没有错。可他,太神圣,除了放弃,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出路。”一千越来越感觉歉意深重。
“那,你会放弃吗?”伍伍突然反问,双眼炯炯有神。
“我……”
一千这才明白自己被他绕进去了。
“千一心里有别人,这你一直都很清楚。可你还非得喜欢他,非得让他也喜欢上你。一千,你不觉得自己的这种做法很幼稚吗?你要是真喜欢千一,就更不应该这么做。你这一躲,他有多内疚,你知不知道?五六七他们还因为这件事和他翻脸了。现在外面传得很难听,说你被‘始乱终弃’……”
“胡说!兰君从来都没有乱过我!”
一千忍不住为柳兰君抱打不平,可是说出来的话里却带着丝委屈,好像对自己没被“乱”过这个事实感到很不甘似的。伍伍大手一滑,险些碰翻茶杯,还拿大环眼使劲打量他。
“呃,我是说,是我自己‘非得’喜欢兰君,不关他的事。”
被对方看得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存在着很大的语病,一千不由红了脸,赶紧解释。
伍伍的眼神这才恢复到正常,重又用大手托住大脸,发愁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伍伍,你想说什么?”
被他看得心里又开始发堵,一千低头闷闷地冲着自己那杯已凉透的茶水问。
“我是有点纳闷。千一虽好,可比他优秀的人不是没有,比如叶秘书就比他强。你怎么就单单喜欢上他?还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伍伍语气里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不解。
一千抬眼望着他,脸上若有所思,“兰君是比不上老大,可我就是喜欢他……伍伍,你说奇怪不?我梦见过他给我讲过的故事。”
他将前后两次梦境详细向伍伍讲述了一遍,最后困惑地说:“我要不是原泉的话,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可要是他,我又记不起来其他的事情。你说,我到底是谁呢?”
伍伍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鼻子,“一千,就算你是原泉,你也不可能记得阳世的事情。你难道忘了?你喝过孟婆汤。那个汤能让任何人忘记所有的经历,不会到你这儿就失去效力的。”
“可你怎么解释那两个梦?”
对对方的这种说法并不十分信服,但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一千只得纳闷地反问。
“我不知道,但那绝对不可能是真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伍伍认真地回答,然后想了想,大环眼里透出茫然,“照你眼下这个状态,可真够愁人的。你该怎么办呢?”
一千的目光也呆滞起来,托住两腮和他脸对脸,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呢?准备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伍伍眼睛亮了亮,有些激动地回答:“下个月是盂兰盆会,到时候凡能摘到彼岸花的人都可以请求菩萨满足自己一个愿望。我想去见菩萨,呃,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想见见他就好。从我离开大铁围到现在,已经五百年了,可一次也没能再见过他。”
“五,五百年?”一千口吃着问。
“对。”伍伍脸上现出惆怅,低声说,“到今年盂兰盆会,整整满五百年。每年我都想去见菩萨,可是一直摘不到彼岸花。不过,这次我有预感,一定能摘到!到时候就可以去见我亲爱的菩萨了。”
“你的预知力,真强。”一千呆望着他呢喃。
伍伍没对他这个赞扬有所反应,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大手坐正身子,郑重地问:“一千,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一千无言地打量他一阵,勉强说,“马马虎虎吧,还过得去。怎么了?”
照样不去理会他的疑问,伍伍用手摸着自己的大脸,不甘心地追问:“真还过得去?你看我有没有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比方说,脸是不是太大,鼻子是不是太圆,还有……”
耳中听着对方不自信的唠叨,一千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地再次打量一阵伍伍,肯定地说:“你别的地方长得真还行,就是两只眼睛距离有点远。你要想改变自己的外貌,这很容易,我可以帮你。”
“这个,”伍伍皱眉考虑半天,最后摇摇头,“还是算了。‘众生平等’,咱们所有人在菩萨眼里都是一样的,我改不改变相貌其实区别不大。”
一千沉默地注视他一阵,扭开头看向门外,眼神复杂而忧伤。
所有生命在菩萨面前都是一样的,没有轻重好坏之分。而在那人心里,除了原泉,其他人也没有轻重之别。他的坚持如同伍伍的执着,都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那么,他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真的和柳兰君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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