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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小鬼念经
一千坐在机要室书房的那张大书桌旁,手拄下巴打量四壁满满的图书,心里很不爽。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有鬼说他会对这间房子感兴趣,一千肯定会嗤之以鼻。但现在,他不仅一本正经地坐在了这里,而且还准备学习《地藏本愿经》,这不是一件很乌龙的事情吗?
此刻,他总算明白了“饭可以吃饱,但话不能说满”的道理,也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些鬼魂从不愿说肯定句的奇怪行为。
闷闷地叹气,他伸手翻开摆在面前的这本经书,从开头认真看起来。
方才在医院时,他起初一直在为柳兰君的伤势焦虑。不过,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安。因为柳兰君随时都会苏醒,随时都有可能要求见他,而他却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心理准备,所以就很没有骨气地偷溜了。
习惯地拐上去宿舍的岔路,又顺理成章地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然后他就怔住了。
宿舍仍同往日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连一向装得满满的果盘里也有新买的葡萄和荔枝。但是,他回来干什么?他不是今天早上才主动离开的么?现在却再次回到这里,他究竟能做什么呢?
黯然地带上门,却又在门即将关闭时重新推开,他返回去从床头柜里取出自己的私人物品。
所谓的私人物品,其实并没什么不能让柳兰君看见的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些小零碎,比如,柳兰君用坏想丢掉的发带、柳兰君给他买的第一双因洗得过勤而致使布料减薄冒洞无法再穿的袜子……几乎所有物品都与柳兰君有关,除了这本《地藏本愿经》。
这些东西留在宿舍没有什么用处,反而可能会给柳兰君造成不必要的妨碍,他还是全部拿走的好。他这么想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满脸。
路过楼下垃圾箱,他看了又看手里这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仍是没舍得扔,一直带回了机要室。
“……地藏白言:圣母,诸有地狱,在大铁围山之内……
无间狱者,其狱城周匝八万余里,其城纯铁……独有一狱名曰无间,其狱……铁蛇铁狗,吐火驰逐……
狱中有床,遍满万里。一人受罪,自见其身遍卧满床。千万人受罪,亦各自见身……”
勉强看到这里,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桌子上开始打瞌睡。这些关于大铁围的描写,在经过亦真亦幻的那个怪梦后,半点都没能吸引到他,而且经文全是古言,阅读起来更是劳神费力。
刚合上眼帘,他就仿佛又来到了那个深渊,业火熊熊风声历历,四周的嶙峋石山笼在阴影里荒凉而阴森……
“主人,看书打盹是要作噩梦的!”
一条铁蛇蓦地跳出火焰,用2000的哑嗓子厉声冲他大喊,两年眼珠如火炭般发着忽明忽暗的红光。
“!”一千被吓出身冷汗,慌忙睁开眼睛,果然听见2000仍在碎碎念,“主人,你想睡觉就去卧室,书房是知识的圣地,不是乱流口水的随便什么地方。你还把经书当成枕头,就更加不对,要知道……”
“2000,我在这里到底有没有隐私权?为什么你连口水都看到了!”
他忍不住开口抗议,脸上忽青忽白,嘴角抽个不停。
“呃?”2000停住唠叨,想了想勉强申辩,“人家没事干嘛,稍微那个,看一下主人应该没什么吧?这和隐私权扯得上关系吗?”
“稍微看一下当然没问题,不过看多了就是侵犯隐私。再说,我不喜欢在睡觉这种很私人的时候被别人偷窥。”
神情凛然地宣布完,一千很不雅观地张大嘴巴打个哈欠,起身离开书房,走进隔壁的浴室。
似被这番义正辞严的说明弄得哑口无言了,直到一千使用完那个豪华过了头的浴室、浑身香喷喷地回到卧室准备就寝时,2000都没有再说一个字,显然是被他打击得不轻。
坐在松软的大床上,望着已整理一新的卧室,一千有点后悔,于是在钻进被子前,小声说了句:“晚安,2000。”
“……晚安,主人。”
室内总算响起2000的声音,它那个原本就微哑的嗓门似乎更哑,让一千心虚地怀疑它可能又偷偷哭了一鼻子。
华丽的蜗居生活正式开始。除了每日一次通过密道将投生册交到酉望台孟婆手里,一千足不出户,概不会客,只顾躲在设施齐全的机要室念念经书晒晒银光浴修心养性。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他的静修生活遭到了接二连三的干扰。比如,有一大群鬼魂试图将他从机要室里拖出去围观,他们还不是一齐来的,而是分期分批行动,其中五六七和三百是他们中的先遣部队。
当时,两只鬼魂是手挽手、神情郁卒地并肩迈进机要室大楼的。谁知,过了半个小时后,他们竟然是分头出来的。
首先走出机要室的是五六七。他呲着牙花子,仿佛头痛般皱起脸观察一阵这幢外表破烂实则内有乾坤的古怪大楼,然后东张西望地寻找三百,脸色越来越差。
又过一会儿,才见三百急匆匆地走向五六七。看到三百,五六七扭头就走,理都不理他。由于三百是背朝大楼的,一千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见他追上去拉住五六七。这回,五六七站倒是站住了,可一张脸照旧臭得能顶风熏翻半个投生司的鬼魂。
就这样,没能找到一千,三百和五六七反倒又闹上了别扭。
紧随五六七和三百,伍伍在次日也来找一千。他身上仍挎着那只大布袋,大手举两只“双响棒”糖,信心十足地走进机要室。
那时不过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可等他从楼里出来,天都快黑了。棒棒糖不翼而飞,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自己吃掉的。大布袋倒仍在,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只顾蔫头耷脑地一直朝办公区域外走,仿佛曾遭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
而此刻,一千早已在明亮的餐室用完晚餐,正准备去室内高尔夫球场休闲一下。在他看来,伍伍本应在3小时前就已经离开机要室了。
还有一些鬼魂也在试图寻找一千,例如武队长和方静梅医生。
对武队长的动机,一千大概能猜到,而且理解。训练得好好的主攻手突然无故失踪,这对九月份的秋季球赛将会是个不小的影响,当然要好好找上一找。
武队长是在第四天下午率领手下那群球员集体浩浩荡荡杀进机要室的,众多鬼魂踩踏路面的动静隔老远都能听得见,甚至还引来了不少围观的同事。
可是,一旦走进机要室,他们就谁也找不到谁了,一个个陷在各自的幻境中不能自拔,完全记不起此行的目的。因此,等武队长最终点齐手下时,他们又已经白白耗去了一个训练日。
等武队长他们走后,2000抱怨说这些球员简直像群野马,地板都快要被他们踩漏了,这会让机要室的实际使用寿命缩短不止一百年,所需维护费也肯定高得吓人。
不过,方静梅方医生的出现就让一千很意外了,而且始终想不通。
那天,他游完泳感觉有点累,便照旧趴在落地窗前晒银光浴,顺便观察一下外头。谁知,他正晒着,突然发现方医生在一名同事的陪同下出现在了窗外。
那个同事一路点头哈腰,将娇小的方医生当成王母般伺候,惟恐哪里做得不妥当惹她生气,所以脸上颜色一直变个不停,几乎让一千怀疑他是在有意进行表演。
方医生昂首挺胸,走得风姿飒爽,而且一如既往地干脆,走到机要室外就挥手打发掉那个同事,自己则大踏步迈进正门。
等她也最终失望地离去后,一千仍呆呆坐在窗前发怔。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和方医生搭不上界,过去她也从未如此主动地找过他,这次却忽然一反常态,实在是让一千摸不着头脑。
然而,后来证明方静梅医生的出现并不是最奇怪的,最让一千感到吃惊的是,魏司长大人竟然也亲自大驾光临了机要室。
那时,他刚跳进泳池,正计划游满八个来回再休息。谁知,门一响,魏司长就熟门熟路地晃了进来,慌得他急忙检查一遍自己的泳裤。
还好,2000帮忙找的这条泳裤是平角的,而他今天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头一次套上身,这才避免了春光外泄。
无视他的尴尬表情,魏司长自顾坐在泳池边,摆出付长谈的架势。
“一千,这里条件还不错吧?”
司长大人和蔼地四顾明亮洁净的游泳室,虚泡泡眼睛眯成小肉圆,小胖嘴则弯成了大馅水饺。
“嗯,还行。”
一千泡在水里含糊地答应一句,同时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保持身体平衡,目光却忍不住扫向魏司长的坐姿。
由于不想将自己的双脚弄湿,其他姿势摆起来又相对较困难,所以司长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如美人鱼般侧卧。
基本上,这个姿势还是很好看的,如果所摆的对象体形不是特别特殊的话。但问题是,司长大人恰巧不在此例,所以卧在那里的模样就显得既不合适又搞笑。
他那两条又粗又短犹如大白罗卜般的肉腿原本想规范地并拢,不过由于外形所限,只能向两边撇着。白胖的小手一只撑住地,另一只没了放处,只得一会儿抓抓秃头一会儿托腮,扮足胖鸟自怜的模样。
最糟的是,他那个大肚腩因这个姿势少了下部的支撑,虚套套地吊在了半空,并每每随着主人开口而抖个不停,看得水里的一千也忍不住跟着直哆嗦。
“所以,你愿意待在这里的行为,我特能理解。”
肉肚腩轻抖一下,一千也哆嗦一回。
“但是,必要的交际还是应该有一些的。比如,你的朋友现在就极其希望你能出去和他们聊上一聊。”
这次说的字数比较多,肚腩颤动的时间稍长,一千的牙齿开始上下捉对打架。
“当然,这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总算只抖了一下,一千的牙齿也由打架转换为磨擦运动,咯吱,咯吱……
“不过,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出去转转呢?五六七那个家伙,呃,虽然他是你朋友,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说:这人也太不地道了!怎么可以用等你的借口,在机要室外面摆麻将摊子呢?还一摆四桌!这种行为造成的影响很恶劣,连转轮王大人都有所耳闻了。要不是我及时发现,然后派人将他们请出办公区,真难以想象咱们这个严肃的工作场所会变成什么样!”
肚腩以调到高档的震动筛频率疯狂颤抖,而且由于不用换气,几乎是匀速的大振幅运动,因此终于完成了在一千眼前晃出一片滚滚肉浪的奇观。
一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咕咚”喝了口水,然后继续在水下抖成一团。
“一千,怎么了,你还好吧?”
被手下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魏司长转而半跪在泳池边,俯下身体呼唤着沉在水底的小鬼。此时,他肥胖的屁股冲天,胖头微抬,竟然也摆出了个粗粗的“S”形。只是因为实在缺乏线条,这个“S”仅像是只蚕宝宝在吃桑叶。
结果,等一千好不容易不太哆嗦了,勉强浮上来一看,立刻又沉了下去。
“那个,司长,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了吧!我晚上还想吃饭。”
很久之后,他才趴在池边有气无力地告饶,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老实。
魏司长皱起稀疏的短眉考虑一阵,感觉还是先说正事比较稳妥。于是,他将小胖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呀掏,最后掏出个折成燕子形的纸条,脸上显出恭敬和妒忌。
“这是转轮王大人亲自派我转交给你的信。你上来看吧,别弄湿了,这对……”
话音未落,那个纸条已被夺了过去,一千用湿淋淋的手指展开纸条,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瞅着那封转眼间便变得潮湿残破、几乎被撕成两半的信件,魏司长嘟起小胖嘴,卧回去继续扮演美人鱼。
信其实不是转轮王写的,而是开阳,约他后天在“遗望”茶馆见面。
看完信,一千随手将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里。薄薄的信纸沾上水后,字迹模糊纸页破损无法再看,自然也做到了保密。
魏司长失望地瞥几眼那团纸,扭头准备继续进行“开导”工作。可是,一千早已披波斩浪游远了。他划水的动作很凶猛,仿佛心里憋着股怨气般将水击得“哗哗”直响。
等了半天,也没见小鬼有丝毫准备停下来接受自己“开导”的意思,那个畅游在碧水中的身影又漂亮得让他眼馋,司长大人只得闷闷不乐地仍从密道离开了机要室。
估摸魏司长可能走了,一千停止击水,抹把脸扫一眼池边,这才疲惫地上岸休息,顺带琢磨些事情。
不知道开阳突然约他的原因,但一千能猜到大概和那个所谓的“仙缘”脱不了关系。说实在的,他一点都没有自己曾是天府真君的感觉,对开阳也没能生出前世的那些情感。
因此,对这段突然冒出来的“仙缘”,他除了摸不着头脑外,还有些唯恐避之不及。
不管自己前世是什么人,现在他爱的对象并不是开阳……
但确实如魏司长所说,他不可能一辈子躲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不出去。别的不说,眼看7月1号送月报的日子就越来越近,到时候他想躲都躲不了。
然而,事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让他如何出去呢?
出院的第二天下午,柳兰君就又出现在机要室外,而且以后天天如此,每天都是从晨点结束一直站到天黑,简直是将业余和剩下的那部分工作时间全部搁在了这里。
一千不明白柳兰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无情地拒绝自己之后,他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也没有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拒绝的对象似的始终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必要。自己都躲到这里来了,柳兰君原本应该感到轻松才对,为什么还要对他步步紧逼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唯一让一千感到庆幸的是,方医生的医术终于有了长足进步,至少让柳兰君脸上那些伤痕在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走路时的步态也很正常,让人看不出他的肋骨刚被打断过三根。
……可,他到底要怎样出去?
他神情呆滞地望着窗外,忘记自己身上此刻仍只穿着条小小的泳裤。
从机要室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那还不得被柳兰君抓个正着?到时候想跑都跑不掉,虽然不知道被逮住后,他究竟把自己怎么样。
还有,五六七他们几个也见天在外面乱晃,随便碰上哪个也是件麻烦事。因为他无法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躲进机要室,如害了天花般见不得鬼。
从酉望台出去?也不行。如果不是每次送投生册跑得够快,他早被孟婆揪住问个底儿朝天了。即便不问,她只要鼻尖一红,他也准得歇菜。
拄住下巴呆呆出神,他光滑的身体柔韧结实,踡在窗前明亮的银光里仿如自然之子,不羁而坦然。
正在将最后一点脑汁也搅得半干不干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个奇怪的景象:伍伍手举块大木板大步走向机要室,板上面是黑色的大毛笔字“一千!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出来!我想和你谈谈!”
一千盯住那些大黑字,下巴要掉不掉地僵在窗前。
几名路过的同事见到伍伍还有那块大牌子,不禁都惊讶地停下脚步指点,然后仔细观察机要室,仿佛也在猜测他躲在这里的原因。
托起下巴,快速趴到玻璃上左右张望,一千的表情依旧呆滞。因为是上午,柳兰君并不在,昨天在外面待了一天的五六七和三百也还没来。
确认伍伍是独自一鬼后,他冲回卧室套上衣服,拉开最外面的大门。
伍伍高举那块牌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外,眼镜戴得端端正正,脸上显出不屈不挠的表情,仿佛已下定决心守在这里,直至一千肯出来见他为止。
一千从门缝里探出头,使劲冲他挤眼睛,一面压低嗓门喊:“快进来!带上东西一块进来!”
同事们站在远处,直待伍伍收起木牌走进机要室,这才一涌而上跑到楼前朝里打量。
依旧的残垣断壁瓦块灰尘,伍伍却不见了,那块大牌子也不见踪影。同事们不禁面面相觑,怏怏地各自走开。
“伍伍,你都知道什么?”
站在机要室门内,一千紧紧拉住伍伍的手,眼神透出几分紧张。
“昨天晚上,我和千一谈了谈,他都告诉我了。”伍伍任他拉着自己,另一只手里仍拎着那块牌子,表情不知怎的看上去有点奇特。
听到这个回答,一千垂下头,拉着伍伍一直往前走。
他们现在走的是一条古代的街道,宽敞的青石板马路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各种招牌幌子扑天盖地,原来应该是座繁华的城市。
但是此时,这里没有人,整个街市连一个活动的生物都没有,四下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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