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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箭
“师父,你等等我!”
阿楚的御风向来不算出色,这会儿跟在师父后面更显吃力,不管怎么努力,也总是离师父好大一段距离。
从小到大,师父的背影她看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他孤单而无助。阿楚远远地望着,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她听十央和殷十六说起过,师父幼时曾在竻荆山生活。竻荆山是赫赫有名的上清教派的所在地,门人众多,且都身怀异能。凡间多闻其名,得其恩泽救助的也不在少数,是以争相传颂竻荆山大德之名,竻荆山得以长盛不衰。她未曾见识过竻荆山门人的风采,但好在有谢十央这个大嘴巴透露给她些,相传竻荆山风纪严律,门规繁多,那些门人虽身怀异能,却也都是极板正,极雷厉风行又极恪据守礼的。
师父却完全不像那些门人的样子,他散漫随兴,小脾气上来了还喜欢捉弄人,哪里有半点人家竻荆山门人的风范?可仔细想想,当年那个非要让她叫自己师祖的那个怪老头,自称掌门却不也是一副不修边幅贼笑嘻嘻的样子?怎么想,那样行事的人也不像是能掌管竻荆山的,倒是真的很像师父的师父。不过她也只见过他那么一次,究竟是不是,也不能说得准呢。
反正那一年师父为了她而受伤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个怪老头的消息,一切都无从可考了。
但师父为什么要离开竻荆山?为什么那时要那个怪老头想让师父回竻荆山,师父却不愿回去呢?
她去追问过谢十央,可他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肯再说更多。她也曾问过师父,可师父有时只是揉揉她的脸,说着“阿楚你的脸又胖啦”什么的,然后把话题岔开;有时却不说话,墨色的眼瞳深邃极了,仿佛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她只好不再多问什么。
“师父!”她实在追不上,师父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直提气凝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负担,脚下的风团开始不稳。
不知道师父是听到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远远地停住,回过头来看她。只这一眼,阿楚便半空里悬住了,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
她眼神很好,距离远了也不妨,不妨她看见师父墨沉沉的眼,满是愤懑与哀色。
没来由地,她想起师父的手。
如果师徒两人一起走,师父永远只会用右手牵着她的手。阿楚知道,师父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左手。
师父的左手掌心里有一条长而蜿蜒的伤疤,从掌心正中央一直延伸到手腕,即便现在已经愈合了很多年,疤痕也还是鼓凸着的,可想而知这伤口当时有多么凶险。就算到了现在,师父的左手也一直不如右手有力,稍稍负重过度就会发颤发软,每次抱她,他也都是尽量用右手施力的。
她偷偷拜托过殷十六,想请她的祖爷爷——一个脸上的褶子多得数不清的老老老老头替师父诊治一下,但那个祖爷爷说,没用的,师父的手本来就是断骨重接,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因为这个,阿楚还背地里大哭了一场。她的师父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完美的师父,什么惊世大侠什么倾城公子统统比不上他,他的手不该是那个样子。
那个伤口她跟谢十央求证过,谢十央模棱两可,可也没有否认是在竻荆山上时留下的。她自然不信是什么意外,可若不是意外,那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非要师父用断了手骨来报?
心里的酸渐渐蔓延到眼眶里去了,阿楚赶紧揉了揉眼睛,不想让师父瞧见。就在这一低头一揉眼的空当,耳畔“铮呤”一声响,贴着耳背的软骨上一道劲风刮擦而过,磨得她耳朵生疼。
她下意识捂住受痛的耳,张望一眼,师父竟已不在那远处,而她身后竟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她回头,半空上遥遥一轮明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铮呤”,又是一声锐器破空而来的尖鸣,阿楚听到时,那锐器想来已经不过一步之遥。
又是一支箭。
漆黑的箭头,朱红的箭身,没有箭翎。
又是那个小子!
她的身手快不过念头,来得及拔剑却来不及格挡,那箭竟眼睁睁直取她眉心。
眼前忽然一片灰暗,熟悉的味道充盈在她鼻腔。
是师父!
洪宴声徒手拿住第二支箭,握箭的左手青筋毕露,指缝间溢出鲜血。这用弓的小子倒还真不能小觑,使得这样一手百步穿杨的好弓箭,当今世间可谓凤毛麟角了。
只可惜,一手好技艺,却长了颗狗熊脑袋。
被攥在手心里的两支箭仍兀自挣动不已,箭身发烫,他掌心里的伤疤竟随着那箭挣动的频率而微微酸痛起来。
他更紧地攥住了那两支箭。任凭刚才因为徒手拿箭时,被箭身御带的破魔之气划伤的伤口溢出鲜血。
若是右手,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捏断这区区两支不成气候的咒镞,可换成左手,他无力得什么都做不了。手里的两支箭得了血的浸染,挣动愈发大起来,而左手上的疼痛瞬间倍增。
就在这时,第三支箭从左下方攀蔓而来。角度刁钻,像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虫。
阿楚与她的剑却在此时从他背后闪出,那把朴素的剑贴着他的腰线刺出去,剑身放平向外一划,格挡开了那支偷袭上来的箭,扰乱了它的去向。
阿楚的剑毕竟不够力道,那箭没有被斩断,而是偏离了方向,直直地向着月亮飞过去了。阿楚毛茸茸的脑袋从师父腰间伸出来,讨好似的冲他笑了笑。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月光都落进去了:“师父,我终于抓到你了,哈哈!”
知道她是故作轻松地逗他,就为了让他宽一宽心。这相依为命的小徒弟呀……
相依为命,这真是个令人绝望可是又温暖的词。
洪宴声充满爱怜地将阿楚揽在身侧,扬起左手,用手上两支蠢蠢欲动的箭拨飞了从左前方射来的第四支箭。
那第四支箭的攻势更加凌厉,镞上甚至附了一张朱砂符咒,力量之大,竟将洪宴声手上的那两支箭硬生生格断,洪宴声的左手虎口处顿时鲜血直流。
阿楚惊叫一声,忙替师父掩住伤口。洪宴声却按住她,将她紧紧压制在身侧,脚踩风团向地面落下去。瞬间的下降简直叫人头晕目眩,阿楚将头埋在师父臂弯中,洪宴声察觉到,便立刻收紧了手臂,好令她能更安心些。
师徒间的情意,还能怎样表达呢?
洪宴声默默计算着,他之前用捆仙绳捆住那小子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箭壶里还剩四支箭。算上先前被他褪掉朱砂的那支无用的箭,那小子手里如今已有三支箭被毁掉,另外两支也已被他射出去,若要收回再用,恐怕还需要些时间。
趁这机会,他们要找出他的藏身之处,一举擒住他——在别人背后放冷箭这种行为,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真是白瞎了那张看起来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好相貌。
不过若是曲卅的徒弟,倒也不足为奇了。洪宴声嘴角浮上一抹嘲讽的笑。
那个人,不是最会来这一手了么。
曲卅,以及竻荆山上那些人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圣人,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活菩萨,他也不像阿楚想象中那么悠似流云,他不过是一个人,一个被逼着学会了仇恨的人。
他心里本就憋着一团埋藏了将近二十年的火,一直按捺着,按捺着,他知道从不曾熄灭,除非他死。而今,这把火似乎有了起势。
这个倒霉的小子,虽认真算起来没什么关系,但要怪也只能怪他撞在他剑尖上了。
阿楚知道师父肯定是要找出那个小子,于是安静地挨着师父帮师父一起寻找那个小子的气息,可是,可是师父有些乱的心跳与略急促的呼吸总是扰乱她的感官。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蔺县郊外的一片树林子,挤挤挨挨的尽是些古槐老杨,阴森森的格外怕人。此时正有夜半风,风一起,那俗称鬼拍手的老杨树哗啦啦地直响,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洪宴声取一张二指宽窄的细长符纸,从地上捏了一点泥抹在上面画个圈,而后将符纸揉成一团,按进地里。而后低低喝令一句:“令时!”
却听风声立时暴躁起来,树木的枝叶仿佛被撕扯着,弯成几近折断的曲度,树叶哗哗作响,就在这嘈杂声中,自两人站立处往西南偏一些的一片矮灌木丛里突然剧烈地骚动起来,片刻后,只听一声哀嚎,一个人从那丛灌木后面骨碌碌滚了出来。
正是那背着长弓箭壶的小子。只见他抱着头,滚在地上哀哀叫着,涕泗横流的,痛苦万分。洪宴声一见他,又想到此人正是那曲卅的徒弟,心头那把火立时烧将起来,从背后抽了长剑,举剑便冲他心口而去。
阿楚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她本以为师父是要拿住那小子问个明白,毕竟他们先前离开时那小子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她也没想过这小子会否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却没曾想师父的架势竟然像是动了杀意地,要直取他性命了。
阿楚手上有剑,立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硬生生架住了师父的剑。师父力道大,她接住那剑,也吃力不住,双膝都跪在了地上。
膝盖跪在地上生疼,阿楚也咬牙受住了,抬头冲师父嚷道:“师父,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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