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与君恰微醺

作者:鹿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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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筵坐花,羽觞醉月(〇玖)



      在天水阁的工作是古月觉得自化形以来所接触之中,最简单的一件事。

      听了牡丹解释后,原本以为护院是什么腥风血雨动刀动枪的活计,却原来只不过是须在有人惹事之时,不识时务之时,由她出面一番即可。

      所谓出面,也就在别人面前站上一站,待人家发愣的时候随便拿起一个凳子,咔吧一声——

      像是掰大白菜一样把凳子一点点掰碎,然后基本就没有她什么事儿了。

      因为她凳子碎片还没放下,基本上对方已经一溜烟跑的影子都没。难得有些镇定的住的,也就只是僵硬着脸哼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他妈早就在凳子上做过手脚,有种你冲着老子……”

      这时古月便会将对方的手拿起来,然后咔吧一声——

      “……”

      呜呜呜,对方立马淌着鼻涕抹着小眼泪蹬蹬蹬流烟没影儿。

      每回事情结束,牡丹总能用极其崇拜的眼神看着她,醉醺醺的喊:“唉哟!小鼓乐你真是太棒了!!虽然每回都是亲眼所见,但每回我都觉得特别不真实,你,你真不像普通人,你,你是神!”

      经过小半月的工作,古月已然在这里稳定下来,原来天水阁就是所谓的花楼,阁里的姑娘大都年龄不大,都是些身负极佳技艺却又卖艺不卖身的黄花闺女。

      奈何平日来找麻烦占便宜钻空子的人太多,这才想着找了一个护院。

      说起来半个月里东流君的活计竟然也稳定下来。

      上次他在珠宝铺遇见的那个买家是闻香有名大户人家的少爷曲游,那曲少爷自己忒缺眼光,总被人坑,却又喜欢到处买东买西。自上次被东流君提点之后,便想了个好方法,从此雇了东流君当他的“朋友”。

      带着“朋友”一起买古董字画珠宝玉器,去书院读书写字,既不会有人怀疑他,又能帮他做好一切,实在一举两得。

      鉴于做“朋友”有酒喝有肉吃还有钱赚,东流君便也乐得自在。

      随着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愈长,两人生活愈发的融入凡世,古月甚至同墩子婶一道学会了买菜、煮饭,她至今还记得东流君第一次吃她煮的饭时那副皱巴巴的表情,大约是——

      想吐,又不敢吐出来。

      初冬第一场小雪下起来的时候,古月的工钱已经翻倍又翻倍,且转成了月结。

      阁楼里的姑娘们大都赏识信任并且依赖这个神秘莫测的绝世高人“鼓乐”,好些个姑娘思乡情怯,无处吐苦水,最后总要吐到古月这个闲人这里。

      一日锦葵向她吐尽相思之情,说是喜欢上最近常来十色居听她弹唱的一位公子。据她形容,那公子形貌俊俏不凡,为人儒雅有礼,举手投足之间一股风流韵味,尤其会品酒,楼里的酒他喝多少都不会醉,且每一种酒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古月问她:“你既对他有情,怎得不说出来?”

      锦葵脸蛋立马红通通的,眼眸一垂,声音也变得很低:“开,开不了口。万一他不喜欢我,万一他喜欢的是别人,又万一他家里……”

      ……这小姑娘想的实在太多。

      “可是你若不开口,他不知道你对他有情,那些万一总有一日会变成事实的。”

      这锦葵姑娘今年正十六妙龄,比古月在凡世虚报的年龄小两岁,称她一声“鼓乐姐姐”。

      她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牡丹当日将她的名字听错了字,故而在牌子上写了“鼓乐”两个字,后来阁里的人便都称她“鼓乐妹妹”或是“鼓乐姐姐”,因着听起来与古月无二,她说了一次便也没再纠正过。

      锦葵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来天水阁弹了小有三个月的琴,基本上是古月来当护院的时期才进入阁里,故而没遇到过什么危险近身,整个人还天天真真的样子。

      虽然每一回古月都若无其事的掰大白菜一样将凳子掰碎,但血肉之躯难免还是会受伤,那些木刺总会扎进她肉里,有时更会流血。

      这种小细节她自己都没怎么注意过,不想第一个注意到的人不是东流君也不是墩子婶,竟然是刚来这里不久的锦葵。

      那时锦葵总是细心将她手中的肉刺挑出来,再为她上好伤药,最后甜甜叫她一声,“鼓乐姐姐”,又叮嘱,“要爱惜自己。”

      可惜回回说回回忘,后来两人一来二往熟悉起来,便也成了朋友。

      被古月这么一说,锦葵顿时也有些紧张:“鼓乐姐姐,你说的很对。”她搅弄着小手帕,“他固然可能有一万个理由,可,可总抵不过我这一个。”

      说到这,她又有些羞赧的笑了:“我喜欢他。”说着她又恶狠狠道,“凭这个理由,其他便是天上地下,也都算不上什么!”

      见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古月也忍不住笑了:“明白就好。”她摸摸少女的头:“你也要珍惜自己。”

      少女顿时大点其头。

      不得不承认她很是喜欢阁楼里这群小姑娘们。

      欢喜天真,一派悠游。

      这天天上落了细雪,古月跟着墩子婶一起学着包了混沌,看着东流君吃下一整个大碗,还连连夸她进步了许多,就是盐太多油花少没放姜末肉里混了些许骨头……

      天上月亮挂了老高,繁星漫天聚成一条绵长的银河。吐出来的白气就散落在明晃晃的空气里头。

      两人依偎着坐在门槛上,古月忽的问他:“凡世的生活算得上欢喜吗?”

      东流君本来冻得哆哆嗦嗦的,听她这么一问,顿时脸上划开了笑,一只手将她揽过来:“有你在的地方,哪都是欢喜的。”

      这没形状的人,在凡世住的愈发没形状了。

      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笑了:“想不到凤柒和冷醉没找着,‘百世孽劫’没解开,命数也没改成,你跟我倒是也活的不错。”

      “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细微的叹息抖落在寒风细雪里。

      又过几日天气越来越冷,古月常年居住冰天雪地的明肌山上,自身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阁里却有许多姑娘都被这寒流吹的病倒。

      比如锦葵就发热发的不能弹琴,今儿只能找人代弹,可小姑娘愣是谁也没告诉,直到快不行了才将古月拉过来悄悄说:“鼓乐姐姐,你帮帮我,今天,今天他要过来……”

      古月几乎是立刻明白了那个“他”的含义:“我怎么帮你,你还不是不能弹琴。”

      锦葵惨兮兮的,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小手晃悠晃悠:“我上次写信约了他来表明心意,这一次就弹《凤求凰》便可,求求你了鼓乐姐姐,咱们拉一道屏风在屋里好不好?呜呜呜,唱词还是我来唱的,姐姐只要弹琴就好了!”

      被这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看,哪里还有不答应的机会。

      屋中于是拉了道鸾凤和鸣的屏风,她跟锦葵坐在屏风之后,锦葵一直晕晕乎乎的,听门外有人走进来的声响,整个萎靡的人才变得精神起来,她忍不住扯了扯古月的袖子。

      古月自来了天水阁之后,对寻常女子的谋生技艺十分感兴趣,不知不觉便跟牡丹学了舞,海棠学了歌,后来跟锦葵熟识后,琴艺自然是师从锦葵。

      锦葵的琴艺在天水阁还是十分有名的,古月的风格跟锦葵极像,练得最多的也是锦葵最爱的那首《凤求凰》,故而虽然学时太短,普通人乍听这一首还是听不出来的。

      未免谈话过多露出破绽,她只好先声夺人,一个试音准备弹奏。

      帘外人道:“今天姑娘好有雅兴,怎得拉起帘子来了。”

      代替回答的是流水的琴音。

      弹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唱词部分,却不见锦葵唱出口,她向后一看,锦葵竟然已经靠着卧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眉一紧,只好自个儿唱了出来,心里还想着,等等该如何替她解释。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凤求凰》本不该由女子唱与男子求爱,可听了古月话之后的锦葵铁了心一定要这一曲,此时由古月之口唱出来,实在奇怪。

      “你,你的声音好像变了……听说你受了风寒……”帘外人大约是醉了,声音拐了拐弯儿。

      醉了更好。

      古月自是没有回答,手上拨弄着,嘴上也没有停下: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那帘外人听了便也跟着嘟囔:“将琴代语,好个将琴代语……锦葵姑娘……锦葵姑娘……我,我对你……呕……”

      外面一阵乒乓,古月不敢拨开屏风去看,只好继续弹唱着,希望在曲子结束之前,锦葵能有机会醒过来。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

      ‘亡’字还没有唱出来,却见屏风被一个大力拖走。

      匆忙间古月抬头,只见东流君一脸愕然的站在那里。

      “……”

      “……”

      一时之间,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古月只觉得轰隆——一阵耳鸣,心窝窝里头原本发芽的东西片刻猛长,滋生了竟数十倍的痛楚。

      这个时候,不知她是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该说“锦葵喜欢的人是你?”

      心口又扭又疼,什么时候,她已经将情意埋得这样深厚?

      依然是相对无言。

      无言之后的情况并没有好些,东流君将头发爪的很乱,他问:“你不是做护院,怎么,怎么在那里弹琴唱曲?还……还……”说到这他脸一歪:“……还弹唱的这样好听。”

      古月反问他:“你不是做陪买,怎么在那里听琴听曲?还听的很高兴?”

      “……”

      东流君几乎是立刻举起一只手:“以天玄地黄起誓!这一回我东流君绝对只听了最后几句,而且每次听曲也是陪着那个曲游来听,他说他一个人听……对姑娘名声不好,我绝没一个人来过。”

      三界之人除了人界,倘若以天玄地黄发誓,那便真的是绝对不假也不会违背的誓言。

      古月默了默,想起锦葵对意中人形容的那些“形貌俊俏不凡,为人儒雅有礼,举手投足之间一股风流韵味,尤其会品酒,楼里的酒他喝多少都不会醉,且每一种酒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前半段不知如何,后半段竟然每一条都能跟他挂上勾。

      “你说的曲游公子在哪?”

      东流君拂额:“他醉酒去毛厕吐,不久便能回来。”

      “果真?”

      “果真。”

      不一会迷迷糊糊的锦葵转醒,见古月正看着她,原本纷扰的小神经立马精神起来:“鼓乐姐姐?”

      古月给她换条手巾敷凉水:“你发热愈发厉害了。”

      锦葵大眼睛来回转转,看见角落里快发霉的东流君,不由问:“咦?公子呢?人已经走了吗?”

      又指指东流君:“啊,你不是那个……”顿顿,“……公子的跟班!”终于想起来的样子。

      “……”

      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竟让她浑身放松下来,她柔声道:“你那位公子不在吗?”

      锦葵摇摇头。

      见古月似乎脸色松了下,东流君赶忙跑过去:“娘子~~~”

      锦葵张大嘴巴:“你,你你你……你是鼓乐姐姐的……”

      直到看见他一把揽住古月,额头贴着额头,锦葵才努力合上嘴:“唔——”她歪过脸:“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他呼吸热热吐在她面上:“我是清白的,嗯?”

      “……”

      咚咚,咚咚,咚咚。

      “回家。”

      直到现在,她胸口的小兽依然没有停下暴动。

      是啊,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将情意埋得这样深厚了。

      ***

      曲游公子和锦葵姑娘的良缘很快传遍了整个闻香城,听闻整段姻缘最大的红娘便是天水阁那拥有绝世武功的神秘高人护院,鼓乐娘子。

      随之而来一场盛大的婚礼将在两个月后举行。

      一时之间,满城欢庆。

      出嫁之前,锦葵窝在古月怀里好一会:“鼓乐姐姐,我这就嫁人了!姐姐觉得嫁人以后真的好吗?”

      她正想着怎么回答,却听少女又自语道:“不是不怕的,倘若这个人以后不要我了、不再喜欢我了该当如何是好。可是……”说到这里,她笑着看古月:“可每当看到你和东流哥哥的样子,就又不怎么害怕了!因为——”她指指自己胸口:“这辈子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很好。”

      她于是忍不住摸摸少女的头:“活在当下,快乐就好。”

      古月这是第一次参加婚礼的,她只觉得满眼都是喜洋洋的红色,大红嫁衣,大红喜字,大红灯笼,大红鞭炮……满满的新奇之色。而东流君虽在天界参加过,可那也是万八千年前的旧事了,凡世的婚礼他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两眼都直了。

      曲游公子不愧是闻香第一首富家的儿子,大手笔,大排场,热闹的气氛简直要将这寒冷的冬天掀了锅。

      他们成亲那天天上是落了鹅毛大雪的,不过那些雪花只是静静的飘落下来,倒没有狂风来阻碍迎亲队伍。

      到曲家的时候骑马的新郎帽子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他跳下马来,没有按照礼数,直接将新娘子从花轿里抱出来。

      锦葵盖着红盖头,被他抱在怀里,脚踩着厚厚的积雪一直走到厅堂,大冷天的,两人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冷,只觉得心里头跳的又重又快,隐隐的,好想有什么不一样了。

      拜天地,闹洞房,喝喜酒。

      曲家的喜酒宴请了天水阁所有的人,这会姑娘们正十八般武艺个个开始展现才艺,惹得下面的宾客不住的喝彩。

      东流君被新郎拉去喝酒,古月一个人坐在女方这边,不知不觉被阁里的姑娘敬了许多的酒。

      她在天界喝过那么多的酒,真正大醉却没有几次。或许是该练的按理说应该早练出来了,故而凡世这些酒是断然不能影响到她的。

      只不过今夜锣鼓震天,她耳边嗡鸣,漫天的喜庆之色正正令她想起了千湖境那些切断因缘际会被称为“伤心人”的住民们,头也有些晕乎乎的。

      她逮着牡丹不放,问她:“你说,这样的存在,究竟都有什么意义?”

      牡丹大约也醉了,晃晃悠悠的站不稳当,她打了个酒嗝:“存在的意义……那是个啥?”

      “……”

      古月被她这么一反问,忽然之间无话可说。

      牡丹摇摇她那纤白细长的手指头,指指那对刚成亲的小夫妇:“你说这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算不算意义?”

      “……”

      “人呐,活着都贪图个啥?活个开心,活个痛快,那是容易的。可这人,要想活好,就没那么简单了……活的有责任……活的负责任……那才是人间走一回!”

      说完,牡丹转着圈躺倒在桌子上,呼噜呼噜,竟然睡去了。

      存在的意义、命数,那些都是什么?

      忽然之间,古月觉得自己醉了,却又怎样都无法醉倒。

      …………
      ……

      “凡世一虫名作蜉蝣,朝生夕死,基本上还没有做什么,便已消逝。”

      “或许有时候,存在只是为了一闪而逝,昙花一现,终展其美,无论消逝与否都是存在过的。”

      “体验朝生夕落,亦是一种存在的意义。”

      …………
      ……

      凡世永远这样的热闹,那些明知生命何其短暂的人却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不厌其烦的定下一个又一个的规矩礼数,责任义务,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乐此不疲,守旧革新。

      世世代代,永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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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琼筵坐花,羽觞醉月(〇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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