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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筵坐花,羽觞醉月(〇捌)
古月与东流君约法三章,承诺绝不能使用仙法,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将自己当作一个凡人,并且相互封印了对方。不过这封印只是表面功夫,起不了决断作用,主要是用来做警报的。
一旦对方封印被冲开,另一方立刻能够感知便是了。
临走之前,东流君豪情壮志留言:“你就等着我抱回金山银山!嘿嘿!”
古月虽凉凉看他离开,心下也在思考自己究竟能以什么作为活计。
因着她自化形之后从来没过过其他女仙那般书画歌舞的生活,自身除了仙法外的技能着实有限。从前身为明肌将军,她的职责是舞刀弄剑,故而凡世之人——尤其是女人会做的那些,她一概不会。
上了大街溜了一圈,街景还是那个街景,碰见招工的,却都是绣坊一类的,要么便是茶楼歌女,又或者是大富人家的奶娘。
这样一直到黄昏,古月绕着绕着又走了回来。
打开大门,没见东流君人影,想他大概是找到活计,便点了灯等人。
又一会门外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她从窗口看过去,果然是东流君正往屋里走,只不过……
步伐迈的不利索,一瘸一拐的,像是受了伤。
古月便开门走了出去,此时正逢日落,余晖在他脸上勾了个昏黄的轮廓,边缘明明金灿灿的,脸上却像是开了染房,东流君见她站在门口,手一伸,指上勾了一串东西叮叮当当的:“二十文。”他脸上扯出一个有点扭曲的笑:“我赚的,嘿嘿。”
她想说些什么,见他呲牙咧嘴的模样,竟没有说出来,心窝窝酸闷闷的,像是有东西滋生出来。
“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她挽住他的手臂,将人扶进门。
东流君挠挠头:“给珠宝铺子做伙计,明明他家的东西大都是假的,却骗人家是宝石。我便多说了两句,后来老板就差人在后院把我给……”说到这里他脸色一红:“……我不过是懒得跟他们计较。”
“……”
没了仙法的东流君,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一点她竟然忘了。
想起他后背前胸两道疤,她忽然的,就不想那些染上凡尘、做个凡人、通晓情意之类的杂事了。
在这突如其来的忽然之间里,她只想眼前这个人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快快乐乐的,满心欢喜。
“不然我们……”话还没说完,他忽的将她揽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肩上。
“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赚钱,努力做个凡人,融入凡世。你,你等着看好了!”他吐出的气息热烘烘的,又听他慢慢说:“相公养不起娘子,那可怎好?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去……”
“……好。”
咕噜噜——
两人坐在椅子里,相对无言。
因着先前的吃穿用度基本上使用移山术从明肌山移过来的,现下因为互相封印了彼此,决心自食其力,故而将之前移来的东西早早送走,原本寒酸的小屋没了华丽的锦缎,在深秋的夜里显得更加凄寒。
两人都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凡人,每天是要按时吃饭的。
东流君虽然赚了二十文,可也没想过买什么回来,结果就造成了两人都空腹坐在椅子里,面对着面,相对无言。
“要不……咱们出去吃点东西?”东流君终于忍不住问。
从前吃东西是为了尝遍美食滋味,却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因为腹中饥饿才吃下的。
“你受了伤,还出什么门?你在家老实待着,我去买药和饭菜回来。”
古月打听着去了药铺,药铺正在关门,小伙计见到古月立马停了手里的动作,笑嘻嘻问她需要什么药。
古月便形容了一下东流君的伤势,小伙计琢磨着说了几个药名,给她包好,临走前她将那一串钱递过去:“钱。”
小伙计本来一直笑脸,这会看了这一串钱笑容一下僵硬起来:“夫人这是拿小人开玩笑呢吧?二十文……这二十文可一半的药都买不下。”
古月呆了呆:“那便……只取二十文的药好了。”
小伙计于是不情不愿的将纸包拆开,胡乱倒掉三分之二,又团了团包药的纸,冷着脸递过去:“这大晚上的,夫人可真是会折腾人。”
“……”
古月默默拿了药走了。
饭菜是自然没有余下钱买的,走到家门口,她忍不住在门口多站了会儿。
东流君海吃胡喝了万八千年,恐怕这还是第一次挨饿,她想起许多年前她将将化形,没人敢靠近她,那时候她每天都被那副限制力量的金镯子折磨的晕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云头忽的多了个人都没有发现。
后来这个人手中抱了一大把蟠桃蜜饯糕点,嘴里不清不楚的问她:“肿么又是一个人?你还钟是无趣……”
她还记得,那时的他,嘴里塞满糕点的样子,好没形状。
只不过整张脸都笑眯眯的,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人这般的欢喜模样。
因喜而喜,想笑便笑。
让她整颗心都忍不住跟着变得不一样起来。
“哎哟,小娘子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去呀?是不是跟小相公吵架了?”随着热情的声音,尾随而至的是收摊回家的墩子婶一家。
墩子叔忍不住也说:“外面怪冷的,小两口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也别太往心里去了,赶紧和好吧。”
古月张张嘴,还没说话,墩子婶又说:“瞧瞧,我家这口子都说话了,小娘子哟,别太矫情了,男人们受了委屈,总不愿跟自家女人开口,积少成多,难免有些情绪,你啊,可别太往心力去咯!”
墩子叔道:“你们搬到这也有一个来月,可有适应这里?城郊不比成里头繁华,但是也安静许多。听你婶儿说你家相公在准备赶考?哎呀,这可是个好事,俺家大娃要是也能有那福气就太好了!也不知道……”说到这墩子叔憨厚的脸上头一次有了难过的神情:“唉,不说大娃了!今儿个是你婶子生辰,咱家做了些饭食,你看叔婶两个人怪不热闹的,要不把你家小相公一块叫来,就当给婶子过生辰,你倆也就和好去了?”
古月听到有饭吃,想到东流君那副饥饿的表情,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墩子婶家不大,屋里的东西都用了好些年的模样,旧旧的,却也不脏,婶子甚至见到东流君受了伤,主动将家里的药拿出来给他敷上,一边敷药还一边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哟,吵个架怎么还……哎呀呀……”
后来古月只记得这个小小的屋子很温暖,墩子婶家的菜没有山珍海味,但是吃起来也像这屋子一般,暖和和的。
再后来墩子叔和东流君一块喝酒,尝遍仙界美酒的东流君愣是把那坛不知谁酿的无名酒喝的像是天下第一美味,边喝还要边夸:“真是我从来没喝过的好味,真的……”
一屋子的温暖,一屋子的笑声。
她不由又想起那日在琼林花海,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举杯共饮,有说有笑。
曾经只会在明肌山头一个人呆坐的她,不知不觉,竟已识了那样多的人,饮了那样多的酒,度过了那样漫长的生命。
***
次日东流君在家里养伤,古月出门找活计。撇去花样技能,若说她在身体上还有什么优势……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原本不想靠这个本事做活计的,但昨天见了东流君的模样,她他几乎立刻就改变主意了。
这个被她有意识起开始嫌弃的东西,如今竟然成了救命稻草。
闻香城的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异乡游客三三两两的闲逛着,据说是闻香有名的花灯盛会才过去不久,热闹还未散去,故而大街小巷总有喜气在里头。
花灯盛会那日古月东流君照例在房顶上喝酒,遥遥却看见十里湖那边天空绽起了大片大片的烟花,等墩子婶一行回来才知晓原来今儿个算是凡世的大日子,可惜糊里糊涂的便给这般过去了。
她记得几百年前的花灯盛会那一日,无香城的大火正在蔓延,她忙着救火救人染凡尘晓情意,竟也没好好享受一番,便想着现下融入凡间,等明年再过花灯会的时候,定然要像普通凡世女子一般出来凑热闹。毕竟凡世的一年,似乎过的总比在仙界快上不少。
这样想着,也便释然了。
她四处搜寻,终于在东市一隅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一伙短打汉子头上缠着布巾,正吭哧吭哧两人一组挑着东西运到马车上。
那群人中唯有一个稍微年长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红蓝相间的衣裳,干干净净的站在旁边,偶尔抽动一下手里的鞭子,嘴里嚷嚷道:“快些快些,再慢米都要发霉去了!”
古月来的时候正逢一个小个子被地上的石头滑了脚,一屁股摔在地上,背上的米袋子不知被摔在哪个利物上划了个口子,白花花的大米稀稀拉拉的从口子里流出来。
那拿鞭子的马上走过去往那小个子身上狠狠一抽:“没用的东西!!崔老爷家的米也是你能赔得起的!!还不快给老子爬起来!”
那小个子大约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瘦瘦弱弱的,被这鞭子狠狠一抽,原本快站起来的身体又摔了下去。
小胡子正又举起了鞭子,却听一柔和清冽的声音道:“等等。”
因着惯性他还是将鞭子抽了下来,然而鞭子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半途便被人攥住,力量之大,他竟怎么都挣脱不开。
“谁敢砸我张三爷的场子!”张三一回头,量是他见过再大的世面,也呆了下去。
面前握着他鞭子的,竟是个唇红齿白的姑娘,长得……长得可……本来运米的汉子都被这势头镇住,竟然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工作。
古月看了看张三,又看了看小个子:“你打他做什么?”
张三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颤颤巍巍问:“姑娘,姑娘可是天水阁的?”
古月道:“天水阁?”转念一想,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张三低头自语道:“也是,你挽了发,已做他人之妻,天水阁里都是黄花大姑娘……”
古月道:“他原本只是摔倒,你打他,只会令他伤上加伤。”她想了想,终于道:“这样不好。”
张三频频点头:“是是,小娘子说不好,就不好。”说着看了她手一眼,那只白嫩细腻的手还握着他的鞭子,整个掌心却红了,不知又没有流血,顿时一脸谄媚的笑:“我真不是东西,怎么好伤了小娘子的身体,不如,不如小娘子跟我去家里坐坐,我找大夫给你看看可好?”
说着另一只手已经覆在她手上。
古月微微皱了皱眉,将手抽了回来,她周身没有护体仙气,整个人与凡人无二,方才接鞭子的时候不觉得,现下竟然有一股钻心的疼从掌心一直蔓延,低头一看,手心一道血痕,果然有点皮开肉绽的势头。
“不必,你既然不再打人,便也没什么了。”
被拒绝仿佛令张三脸色一凛,收回了手:“不知小娘子来我恒源米铺是……做什么呢?”
古月老实道:“做你这里搬东西的人,是不是有银钱可以领?”
张三被她这样的问话蒙了一下:“哦?莫不是小娘子的相公想来我米铺讨个活做?”
古月摇摇头。
张三刚要再问,却听古月道:“想做你这里搬东西的人,是我。”
“……”话刚说完,本来看热闹的人全愣了。
紧接着是三三两两的笑声,然后是张三摸摸他的小胡子:“小娘子,我张三爷在闻香城少说也有点点小名气,可不是随便用来消遣的。你在这么无理取闹,可别怪我……”说着他做了一个扭转的动作。
古月没说话,她慢慢扶起那名坐在地上呆滞双眼的少年,然后用那只完好的手拎起了躺在地上的米袋子。
米袋子里的米还在三三两两的漏出来,稀稀落落的掉在地上堆成一个小堆。
哐啷——
汉子肩上担着的扁担杆子吊在地上,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成年男人须得用扛这个姿势弄走的一袋子大米,就这样被一只手轻松的拎起来了。
古月拎着的大米走到车前,脸不红,气不喘,像是拎了一袋子棉花。她将米袋子放在车上,又慢慢走回来。
这期间一路上都是安安静静的,终于她站在张三面前:“搬一天东西,有多少银钱领?”
“……”
若不是她眼神认真又诚恳,没有一分一毫戏谑的意味,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哪个武林高手来消遣劳动良民了。
张三磕磕绊绊的:“一,一百文。”
古月点点头:“挺好。”说着又要去搬米。
张三赶紧屁颠屁颠跟上去:“我的姑奶奶唉,你可不能就这么在这里搬米!”
“为什么?”
“因为……因为……”张三眼睛转了好几转,终于一咬牙:“因为我们这里不缺人!”
古月看看他,再看看他,又看看他。
张三被看的浑身发毛,想起她方才原是空手接下自己鞭子的,又力大无穷,小庙供不起大佛,原本那股子花花肠子老早被吓没了,现在想的全是怎么将这祖宗赶紧送走。
“……要不我给夫人介绍别的地方?”
见古月点头,赶忙整顿了现场,撵走看戏的,这才带古月穿小路离开这里。
一路上都战战兢兢的,只嫌自己走的不够快,就差飞起来。还好路不算远,他七拐八拐的,总算拐到一处地方停下,像是哪里的后门。
他扣扣扣——快速敲了三下门,一连这般敲了三次。不一会门开了个缝,来人见他这才将门开的大了些,只可惜眼睛还是半眯着的,像是没睡醒的模样,她揉揉眼睛:“三爷今儿个来的好早啊,怎么,又有新货进来了吗?”说着向外看了看。
看到的却是古月一个人站在那,墨色的长发柔顺的垂下来,发上只简简单单别了七朵小花,却清冽漂亮的让人不敢直视,顿时睡意全无:“哟,三爷打哪弄这么一朵雪莲花!这下姐姐们可要精神起来了!”
张三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连忙道:“牡丹姑娘可别拿我取笑了,你再仔细看看,她可还是姑娘?”
牡丹又瞧瞧古月,见她发向后盘去,已然是妇人打扮,顿时皱眉:“我说三爷,您怎么辣手摧花,连人家有夫之妇都给骗来了!这可得遭天谴……”
张三满额头的冷汗,生怕古月在他身后给他一下子,没等人说完便打断道:“上次你说你们这边小有不太平,想要个护院来着,要是男人你们也不放心,我便琢磨着寻了个姑娘陪你们,这位……夫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有她在,你们绝对放一百个心!”
牡丹听了不由惊讶了一下,再看古月时眼神都变得很不一样,见古月冷淡淡的也不笑,顿时也觉得对方深不可测不愧是高人,便道:“三爷真是有心了!他日阁主回来,定会好好谢三爷一番!~~~不知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古月。”
“鼓乐?真,真真好名字!那三爷咱就晚上老时候见了~~人我先收走,等月季大姐验过,好处少不了你的~~”
张三于是一溜烟跑没影了。
听牡丹解释一番,原来张三带她来的地方是天水阁,巧合的是,这天水阁的地理位置便是在百多年前凝香楼的那块地皮上重新盖起来的,楼还是这样的高,高的像要杵到天上去。
再晚些时她见到了牡丹口中的月季大姐,月季已有些年龄,约莫三四十岁的样貌。她发上簪了朵红色月季花,着了更加红艳的衣裳,锦缎薄纱,风韵又耀眼,倘若不是她样貌与那凌起凤实在差异的有些大,古月都要以为她便是这一世的凤柒公主。
月季大姐笑容温婉,将古月的年龄身家都问了一遍,由于之前身份的问题跟东流君讨论过,故而答的没有什么纰漏。
最后大姐问她:“怎么好好的娘子不在家,却来这花楼做护院?鼓乐不怕邻里说闲话,又或者被你夫君……误会?”
古月答的一本正经:“家中穷困,没有……吃饭的钱。做活计赚钱才是长久之道。”
月季大姐看她身上锦缎不似闻香货色,面容清丽不似普通人,衣着谈吐也像大家闺秀,顿时脑中自动补充了她与小相公两人凄凉痛苦心酸不容人世的爱恋故事。
“唉,你也……不容易。”月季大姐拍拍古月肩膀,“我在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也,也经历过这些事儿,人那,一辈子哪能没个糊涂时候,等再过几年老了,也就没心情没力气去糊涂了。说到底啊,是你还年轻,还有这本钱。”
古月似懂非懂,月季大姐却好心告诉她:“前三个月的工钱先日结,等你家里缓过来了,再改回月结罢,以后你每天临走前去牡丹那领了工钱再回家,啊?”
于是活计便这般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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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一文钱差不多等于现在的两毛钱,也就是说,东流君童鞋第一天赚了……四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