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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眼看着年节将过,贾环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此时衙门开印了,贾政也上路了。
见到如此,代儒也着急了,成天等着贾环屋子里头打着转转。若是他再不醒,代儒定会忍不住出手把他弄醒。
好不容易贾环及时从睡梦中醒来,代儒也不及多说,只沉着脸带着他进了书房。
眼见着贾环在面前坐下了,代儒便推了一个木匣子给他,示意他打开来看。
贾环极少见到太爷有如此凝重的时候,此时见他这样,只觉得心中乱跳,怀着满腔的疑惑开了木匣子,但见里头躺着一些白纸。
贾环心中迷糊,只抬眼看代儒,代儒此刻心都是拧着的,他只抬手示意他拿起来看。
贾环见了,神情也跟着郑重起来,拿起那叠纸,揭去最上头那种白的,便看了起来。打头的是一张城外庄子的地契,仔细一看,是一份有着二十亩土地的地契,契约上交代了那是一片带着小庄子的土地。
贾环看了更觉奇怪,不由得再次抬起头看向代儒。
代儒没有说话,以眼色示意他继续。
贾环见了,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几张都是一些卖身契,估摸着应该是庄子里头的仆人们的,他也不怎么在意。
待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贾环不由瞪大了眼睛。看到落款时,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痛抽,眼睛刷得就红了,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
代儒见了,倒是觉得彻底解脱了,只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手上的这份东西是你的过继文书,那座庄子也是你父亲给你准备的。你父亲这辈子虽然混得不如我父亲,可是天底下父亲的心都是一样的,他比我父亲靠谱,也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大本事,也知道自己保不住你,所以早早地就给你算了好退路。这份文书落款的日期是承德七年,那年你才七岁,瑞儿过世刚刚满百日。”
代儒没有漏看贾环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可偏偏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贾环只平静地道:“为什么?”
代儒明白孩子的怒火已经压抑到顶点了,他知道他问得是什么,因此他脸上的表情也跟着痛苦了起来。
他根本就无法做出正面的回答,任何地解释在贾政那赤裸裸地爱面前都太过空白。代儒无法为自己辩解,封锁了他所有消息来源的人正是自己。所以最终这个老人也只得佝偻着身子道:“你去吧!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贾环听见这句,心脏瞬间坠入冰窟。他刷得一下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几变,却到底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他怕了,彻底怕了,他现在才发现,他家里的那些人都是一个赛一个高明的骗子。他怕他压抑不住的怒火,会再一次伤到无辜的人。
他不恨!他不恨别人,现在的他只恨他自己。
想到这些,贾环只捧着他那因为痛苦而抽痛到扭曲的心脏,控制着发抖的身体猛地向外跑。
他都做了什么?
他最后跟他父亲说得话是什么?——我恨你?
贾环的心被自己的愚蠢活生生地撕裂了。
贾环就穿着那身来不及替换的衣服,一路狂奔地追去台站。他得去追他父亲,他得找到他的父亲,他还没有道歉呢,他让他的父亲伤心了,他还没有道歉呢!
老天爷啊!这世间哪里会有子女跟父母说‘我恨你?’的,父亲该有多伤心啊?多绝望啊?让父亲带着这样的心情遭受着苦难,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人啊?
贾环就这样像疯疯癫癫地一路追过去,不停地哭着,忏悔者,祈求着,他怕极了......
贾环一路上不吃不喝的追了三天三夜,二月十七的早上,他终于追上了押解的人。
他们在干什么?我父亲呢,我父亲到哪里去了?
贾环看着面前的人,一堆石子围城一圈的干草堆上,两个的人正躺在上面,一老一少,一个衙役手里拿着火把正要点燃草堆。
贾环见了,当下就崩溃了,疯了一般扑过去压到衙役身上,撕扯他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我父亲呢?我父亲在哪里?不许烧,不许你们动他!”
众衙役见了,忙提前鞭子想要抽打,又怕伤及同僚,只得三五个人一起冲上前拉他。
一个年纪颇大的衙役边拉还边道:“那些人都是得了瘟疫死了的,不烧不行啊!孩子你快放开。”
贾环此刻早已失去神志,只嚷嚷着叫:“什么瘟疫?我能治,我都能治,我能治啊!我父亲呢?我父亲是跟你们一道的,他在哪儿?我给你们治,你们把我父亲给我!”
那些衙役听他如此说,心下不由恻然,又见他神色疯癫,只哄他问道:“你父亲是哪个?你说一个,说不得我们能给你找找!”
贾环听了忙叫:“贾政!我父亲是贾政。”
他一说完,只一个从远处回来的衙役借口道:“那老头早上不是已经烧了吗?你们怎得好好说起他来了?”
那衙役才从远处如厕回来,不知就里,听贾环叫贾政,便顺口说了一句。
贾环听说便冲着他撕打,一拳拳只往他脸上砸:“你胡说,我爹不会死的,他还没听到我道歉呢?他还没享过我的福呢?他不会死的?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速度极快,众人都反应不及,便见贾环骑在了那人身上。待到他们反应过来要求拉,哪里拉得开。
一个胖衙役见了大伙儿几次三番给这小鬼磨缠,早给激出了几分凶性。贾环骑着人在哪里打,那胖衙役便也抽了腰间棍子在往他背上抽。
贾环被打了也死不放手,依旧压着他身下的衙役打。
一时间场面极是惨烈,地下的衙役被打得满脸血,其上的贾环也被打得吐了血。周围众人见了都不忍再看。还是早先哄骗贾环的那老衙役想了起来,抽出自己身上的簿子,翻开来捧到贾环身前:“孩子你自己看看,人已经烧了,真烧了,已经圈上红的就是已经烧了的。”
贾环听其所言,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正正方方地贾政二字外头,那一圈红刺得他眼前发晕。一时间便呆住了。
那被贾环压着打的衙役见此,忙忙地推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抽出鞭子打了回去。
那老衙役见了贾环不躲不避地任由他抽着,心下也揪得慌,忙拉住他衙役道:“算了算了,孩子才死了爹呢!可怜着呢。”说完又转头对另几个衙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搭把手?”
众衙役听了,方醒过神来,把人给拉走。
那些衙役点了火,押上剩下的犯人就要走,那老衙役看着贾环满身是伤的还跪在原地,叹了口气又回来道:“孩子,你爹就在你来得路上两里地的亭子外烧的。快去吧,虽说尸骨没了,可人是在那儿烧得,就是从那儿抓一把土回去供着也是好的,别叫你爹死了还要做孤魂野鬼给人欺负,吃不着香火。”说完,那老衙役便跟上众人走了。
贾环听了他的话,只挣扎着爬起来,如行尸走肉一般向着亭子方向走去。
这孩子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没见到他爹,连尸骨都没见到。他父亲疼了他一辈子,末了,他连他父亲的骨灰都带不回去。
一滴泪都没有,只剩下空壳了。
贾环在亭子的外头疯狂的找了一阵,虽然找到了老衙役所说的烧人痕迹,可却已经找不到骨灰了,他只能像老衙役说的,抓一把土回去。
贾环身边没有容器,便只能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把土包了。
贾环做完这些,抱着那包土在亭子里坐了七天七夜,得等到父亲头七再回去,他不能再让父亲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他得等过了回魂夜带父亲回家。
贾环就这么执着的守着,偶尔有路过行人看着他可怜,倒是会扔些干粮银钱给他,银钱他没要,只收了一些干粮解饥。
最后那天,贾环正坐在亭子等着,一群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见他在亭子里,嫌他脏,要赶他出去。
贾环也不争辩,只坐到了亭子外,父亲被焚烧的地方。
而后那些人又拿东西砸他,叫他离远点儿。贾环这回没听他们的,只冲进亭子便将他们打了出去。
到了晚上,那些被他打跑了的书生,竟带了一群手拿镰刀的庄稼汉要来报复。
贾环远远地看见了他们人多,只拿石头在亭子外头摆了个迷魂阵。
那些人就这样在亭子外头走来走去,愣是没有找到他,更是连亭子都不见了。
双方僵持到了天亮,贾环便破了那阵飘然离去。
那些人就在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
这之后,贾环呆过的这亭子便被更名‘乞仙亭’,多年后,一发连亭子都找不着了。
贾环一身破烂地回了京城,入城之后才发现回家的路尽数给堵了,人挤人,连个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贾环目光呆滞地移动着,他身上脏,路过的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推他一把。
他就像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在人群中游移着,众人地坑骂声中,贾环和骑在马上的秦泌擦身而过。
一个是人人喊打的肮脏小乞丐,一个是家世尊贵的天之骄子。从开始,就可以看到结局。
“哎呦,这排场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谁家结婚能有这么大手笔?连军队都动用上了!”
“嗤,你才活了几岁啊?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就敢在老婆子面前说嘴。这婚礼的排场何止是二十年,就是四十年也没见过了,还是当初老亲王迎娶太子妃时才有这个排场。”
“唉唉?那闺女是谁家的?这有多金贵?你们看那后头跟着的嫁妆,老天爷啊,那得有多少?”
“听说有一百二十抬呢?人家是户部尚书的独女,三朝元老家的嫡小姐,嫁得是王爷中的王爷,铁帽子恭亲王,可不得多送些嫁妆!”
“他奶奶的,小乞丐给我一边去,前两天不是还有街保来请过路,不准乞丐在这天出现吗?这小鬼是从哪冒出来的,滚滚滚,离我远点儿!”
.....................
贾环正盲目地走着,却有两个军士站在他面前拦下了他,只那未出鞘的佩剑指着他,盯着他离开。
贾环被那两个军士带进了一旁的小巷子,贾环知道他们要把他再扔出城门,只依旧木然着脸开口道:“送我去宁荣街后巷,我家在那里。”
那两军士也不听,依旧把他扔出了城门。贾环没有反抗,这样的日子,任何反抗都会被当成叛乱。
他知道,所以不再试图溜进城内,而是顺从的抱着土包坐在墙根下的乞丐们中间,等待着婚礼过去。
这一天真漫长!
“你怀里抱着什么?”一个小乞丐好奇的凑了过来。
“我父亲!”
众乞丐瞬间离他三尺远。
真好,麻木的感觉真好!
傍晚的时候,他回了家,看着几个丫鬟见他回来又哭又叫地,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麻木的由着她们领进了屋子,麻木的将可能含有父亲骨灰的泥土放进瓷坛里,麻木的由着她们给他洗澡,麻木的用着晚饭,麻木的听着代儒和他说话后叹气离开。
所用的东西在他眼中都淡了,没滋没味的,麻木的躺在床上,等到第二天睁眼,再迎接麻木的一天。
贾环就这么坐在房里,谁来也不理,谁叫也不停。
何老来了,跟他说:“师傅要回南边了,你想明白了就去南边一趟。”
代儒来了,跟他说:“是太爷对不住你,瞒着你,你说说话,要太爷做什么都成,太爷给你跪下......”
老太太来了,跟他说:“孩子,你太爷爷糊涂,他一辈子都这样,你别跟他计较!啊?......”
赵姨娘来了,跟他说:“儿子,儿子......”
何以诚来了,跟他说:“傻小子,二叔往后不欺负你了,你爱做什么都成,二叔都给你瞒着......”
........................
每天都有人在他耳边向他弥补那些被他们隐瞒的信息,可是每一条都已经过时了,没有意义了。
大家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东西,说着同样的话,来来去去都是一个意思。最后的那句话,必然是宽慰他的。
怎么就没人跟我计较呢?怎么都没人来骂我一句呢?我把自己的父亲弄丢了,弄丢了........
代儒府上因为贾环的寂静而变得沉默诡秘,人人心里似乎都藏在一团柴火,只等着何处掉落的火星点燃这一室的寂静,不论是毁灭还是重生,他们都只有接受。
在这平静的等待中,打破这诡异沉默的契机还是来了。
三月初,贾芸急冲冲地跑到代儒家来求救。小红告诉他,贾琏带着王夫人、贾珍、贾赦等人的尸骨回金陵安葬,去接巧姐儿出狱的王仁趁机把巧姐儿卖进了青楼。
他到底时候,代儒正如往常一样站在贾环门口等他出来。那身影坚韧挺拔如青松一般,贾芸一下就找着了主心骨。
见了他,便抄着他那口因为这几日的奔波游说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大喊道:“太爷爷,您帮着救救巧姐儿吧,他给他亲舅舅卖到青楼去了,再不赎她回来,大妹妹今晚就要接客了!”
说着贾芸便哭了,这几日他到处找人求救,可本家的族人们都只听听,哪里有真肯伸手帮一把的。那些族人们一个个都不是个东西,一听说要钱,不然就闭口不言,不然就直接推他出门。
只他身上银钱不够,刘姥姥也回了乡下筹钱。眼看着期限要到了,他也是没办法了。不然太爷一个老人家,又没子孙依仗,他哪里好意思上门要钱?
代儒听了他的话,脑中也是一个炸响。他贾氏一族以武勋立世,百来年了,何曾有听说过本家小姐做了妓女的?
想到这个代儒身上就是一阵摇晃,家族之耻啊,那些族人是怎么了,族长死了,一个个都疯了吗?
贾芸见代儒站不稳,忙赶上去扶了,却见代儒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眶欲裂地道:“族人呢?那些老长老呢?没有一个站出来帮衬的?”
贾芸听了,哭得更厉害了:“没有!宁荣二府倒了,这些人顾着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还是其次,若是他们真心想帮,一人家出一两也是拿得出来的。可大妹妹她那娘太爷也是知道的,活着的时候得罪了多少人,差不多的人家都得罪遍了。上赶着巴结她的,本身就是势利眼,往日里不来往的,本来就深恨了她。如今见她唯一的闺女遭难,又哪里肯帮?高兴都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贾芸又想起一事,只气狠狠地道:“那些族人都还罢了,真正叫我生气的是贾兰母子那对畜生。二婶子往日里也没见亏待了她们,整个贾家如今也就她们最显贵了。他们但凡肯救,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太爷爷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
‘如今家里也过得甚艰难呢。你弟弟如今身上的伤才渐好,每日各种补药不断。他在外头又要交际,也是捉荆见肘的,哪里还有余钱?你去别人家问问吧,别再来了,咱们孤儿寡母的也过得不容易。”一番话说得杀人不见血,好像我带着大帮的人上门去欺负人他们孤儿寡母似的。他们母子俩在加上一屋子丫鬟仆妇,我才一个人!那还是他未出五服的妹子......”
外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贾环却依旧在里头安静的坐着。他突然觉得活着不仅没什么意思,竟是恶心的不行。
这种想法只是一冒出来,便在他心里头根深蒂固,无法自拔。
他抖着手,将一指按在百汇穴上,却被日夜盯着他不敢合眼的丫鬟们死死地拉开。
她们哭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睁着一双泪眼,拼命地对他摇头。
僵持了许久,贾环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进到了里间。他想起来贾敬曾经叫人交给他一个木盒子,告诉他若是有一天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躺在一封信,贾环拆开来看。
贾环吾侄:
当你看到此信之时,只怕你大伯我已化为尘土了,而贾府也已然凋败无生。大伯一生享尽了人间富贵,唯一不足便是生无己志,这一辈子都在走前人铺好的路。
‘一切为了贾氏一族’,就是照着这句话,大伯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只是大伯没想到,这一次次的退让没有换来贾府的生机,反倒把你大哥也了搭进去。大伯一直在逃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恬不知耻地将责任推给了你大哥,是大伯的过错。大伯这一退,怕是要输掉整个贾府了。没有好好教导你大哥是大伯一生的遗憾,他一直怨恨着贾家,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和贾氏宗族同归于尽。等到大伯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你大哥已经疯了。大伯没有别得办法,只有以一死,来唤醒你大哥的神智。
若是这封信最终落到了你手中,那证明大伯的死变得全无用处,你大哥已经做了傻事了,宁荣两府都不存在了。而咱们贾氏一族虽说出了事,但是并没有伤及根本,最终还是有血脉存活下来,那样也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万万不可心存怨恨,前人之事前人了,你们这些活下来的,还要继续活下去。
若是你收到信时,侥幸太爷还活着,便让太爷出任贾家宗主之位。把大伯给你的木匣子交给他,取出里头的东西,好好用。
贾家虽败,可子孙后代靠着我早年积累下来的东西,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也可永继,贾家就还有出头的一天。
你四姐姐跟她哥哥一般,也是个性子死犟的。往后她就托付给你了,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让她平平安安的过一世吧。告诉她,这辈子,是我这做父亲的对不起她。
大伯没有别话,这最后一句是送你的:万事随心,常保永安。
敬手白。
贾环看了信,面无表情的又给放回了盒子,而后便拿起盒子出去。
他虽然不想死了,可也依旧不想活。
他觉得他得出去,他得去清虚观一趟。他得去问问大伯,好好问问他:他怎么还能好好的活着?他怎么还能万事随心?他还有资格吗?
他把自己的亲爹都给搞丢了?!他让自己的亲爹带着巨大的绝望客死异乡啊?!他跟自己的父亲说恨他,他父亲,他父亲怎能安心闭眼啊?!
他还怎么好好活?
他得去问问,得去问问他。
贾环就这样直直出了门,在代儒讶异的目光中将贾敬留下的盒子丢给了他,便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去。
后头的丫鬟统统跟了他出来,他去哪里就跟到哪里。到了大门口,他的几个小厮也只跟着他。
代儒见那些丫鬟们跟着,心下倒是减了几分焦急,只得强压下对贾环的担心,专心处理眼前的事。
他打开贾环扔给他的盒子,看了里头的东西,老泪纵横——这些孩子啊!是想要了他的命啊!
盒子里除了贾敬的那封信,还装着一百亩土地的地契,这些土地都在金陵老家。地契的下头还压着张存根,存根数目不明。代儒料着是这些年地里的收入,被存进去了。
思及此,代儒便将存根抽了出来,交由贾芸去钱庄取钱。
贾芸出去了一趟,回来表情都是呆滞的,他手上拿着一万五千两的银票,这辈子,他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代儒从他手上接过钱,叫了一千三百两给他。一千是巧姐儿的赎身银子,一百是给他的,剩下两百只叫他交给刘姥姥。
贾芸听了,便去了醉香楼赎人不提。
贾环浑浑噩噩地出了门,也没骑马,只用双腿走着。
在去清虚观的半道上,却突然遇到天将暴雨。贾环毫无所觉,依旧要想前走。丫鬟小厮们哪里肯,只强拉了他,便到山上隐约可见的小庙处避雨。
到了庙里,那主持倒是个和善的,也没不许丫鬟们进去,倒是叫人领了她们进了里头,许她们随意用里头的热水。
丫鬟们听了,礼数周全的倒了谢,只留下几个小厮看着贾环,就跟了小沙弥进去。
贾环自从进了大殿,浑身便在颤抖。他不敢看殿上的那尊佛像,他很脏,不管是心还是身体,被这样宝相端庄,祥和慈善的佛像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愚蠢肮脏都无所遁形。
贾环湿淋淋地站在大殿,他把大殿弄脏了,也没人来骂他一句,主持只说叫他随意。
怎么随意?怎么可以随意?
贾环在那目光如炬的佛像注视下,先是颤抖,而后水滴便顺着脸庞滑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是雨水吧,因为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贾环不停地抖着,身体慢慢地蜷缩起来,然后产生了痉挛,口中控制不住的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尖叫,如鬼夜哭,不似人声。
这时候有个人蹲在了他的面前,抱着他,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脸:“环儿醒醒......”
“是谁?”
“我是程素凡。”
守在殿外的小厮和正在里头舀水的丫鬟原本听到贾环的尖叫声都跑进了大殿,可待她们见到贾环在那个陌生人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又不由得退了出去。
大概是少爷认识的人吧!现在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少爷醒过来,都得试试。
想到这里,丫鬟小厮们该干什么干什么,都回到了原位。
那人显然极有带孩子的经验,看到贾环发狂,也只是镇定地席地而坐,把人拉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拍抚着他的背脊。
贾环被这手势勾起了幼时的记忆,不管是他父亲还是奶姆,亦或他前世的母亲都喜欢这样安慰他。
贾环被拍抚着,渐渐安静下来,视觉也渐渐恢复了。他认识这个人,从前被他医治过,秦泌同一支的哥哥——哲郡王。
隐瞒自己的身份,难道是他们家的家族遗传么?
贾环不停地掉着眼泪,程素凡怎么差也擦不掉,只得一边擦着一边问他:“你师傅会难边了,你怎么没跟着回去?”
贾环听了,霎时间又把事情想起来了。身子又开始了痉挛,嚎叫道:“我把我父亲弄丢了,我哪儿都不能去,我得留在京城等我父亲回家!”
程素凡听说,心中诧异,脱口便道:“你父亲也来京城了?”
贾环正叫着,下意识地便回道:“我父亲本来就在京城,他只是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才没回来。我们贾家几辈子都住在京城,不回来父亲能去哪儿?”
贾环一说完,程素凡只觉得心下一个闷雷,震得他七晕八素。贾环?这孩子是贾环?不是何环吗?
只一瞬间,他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那晚,他和老五去何氏医馆的时候,看到那些药童们对他的态度,又见他大半夜的还在何氏医馆里住着,便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是何家的孩子。后来何老带了他进入清华园,上皇也总是环儿环儿的叫着他,所以大家都以为他的名字是何环,从来没有人想到何环=贾环。
程素凡觉得脑子里有些东西崩了。
十几年前,上皇一纸诏书逼迫何老进京,最后还是何老的继承人何洋曦替了何老来京。
废太子宫变,何洋曦救驾,万箭穿身,死在了皇城之中。皇室与何家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何老要刻意隐瞒贾环的身份,是不想这孩子变成第二个洋曦么?
可是这一次,就是因为这孩子的身份被隐瞒,何老中箭昏迷之后,上皇差点儿下令对参与谋反的家庭灭族啊!只差一点儿,这孩子就被一同处决了。
程素凡想到这里,心脏都揪了起来,却听贾环依旧叫喊着:“我把我爹弄丢了,等我找到押解的人的时候,我爹已经因为瘟疫死了,尸骨都被烧了。挫骨扬灰!挫骨扬飞!连灰都没给我剩下!
你知道我爹活着的时候,我跟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我跟他说我恨他!是我恨他啊!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时候,我一听他骂我,我就跑了。再想见到他,竟连灰都找不到了。
我爹他恨我,他死都不愿意见我,是我的错,我不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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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开了!
可是为什么,明明我才是那个最该下地狱的,大家都不骂我,都纵着我,都和我说要好好的活着,随性的活着。活什么活啊!我还有什么脸活着?我爹死不瞑目呢,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他不要我了,承德七年的时候就把我过继了出去,他不要我!
小时候他多疼我啊,全家人就把我放进心坎里疼了,哥哥侄子统统都要靠后。可三岁那年太太要害我之后,我就不敢要他疼我了。
那时候开始,人人都不疼我,我就是个多余的。
哥哥姐姐们都厌弃我,怪我。
我这样自私自利,还不孝顺,难怪最后连父亲都不要我,这样的儿子,要来干嘛?......”
贾环就这样颠三倒四的说着,叫着,嚎着。
程素凡听到他的话早就愣了,贾环话音中透露出的信息让他想到了许多。
只这一瞬间,程素凡透过这个孩子,看到了自己遥远的过去。
幼年时期孤伶伶地蜷缩在角落,就算是哭泣也不能发出半点儿声音。因为如果哭出了声音,不知道会招来怎样更惨烈地噩梦。每天早上醒来,睁着那一双麻木的双眼,心里却不停地期盼有个人来救他,就算是做梦,都期盼着不管是谁都好,来救救他。
没有受过伤害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那种如同陷入吃人的泥潭中无法逃离的痛苦。他们能够一边吃着美味佳肴,一边无耻地评判着别人的人生,说着受了伤害的人,就该自己站起来,靠着别人的救赎是没有用的之类的废话。等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了,又变成了另一番说法,当被残忍地关押起来的那个人变成了他们自己,又觉得被别人救是理所当然地了,因为他们根本也不能自救。这就是人类,如此矛盾又自私。其实,我小时候,只是想要有个人能过来抱抱我,跟我说一声:没事了,会过去的。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愿望也奢侈地好像一旦有人这样做了,就会从此被我缠上,变得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一样。
可几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到底是幸运的,最后的最后,还是被好心的人给救赎了。而这个孩子,似乎从幼年的噩梦又爬进了另外一个噩梦,一直一直痛苦着,无法清醒过来。
程素凡想着这些,眼睛也不由得有些发酸,程素凡觉得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他和他是一样的,想到这里,程素凡禁不住也把那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悄然叙述。
“我小时候被人看做是疯子,喜怒无常,变化无端,一语一笑都像是毫无理由发出的。很奇怪,很变态。那时候,人人避我如蛇蝎。最差的时候,甚至从别人身边走过都好像没走过一样,如同鬼魂一样的被人忽略掉。
可是,一开始的时候情况并不是这样的,我曾经也是被千人捧着,万人敬着的。只是有一天,那些东西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恶梦。前后一个天一个地的待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没有真正疯掉,扭曲掉,真是幸运啊。
我的生母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小妾,一开始甚至连小妾都不是,只是他身边的一个普通丫鬟。后来是因为怀里我,才升了妾侍。当时家里的继母多年无所出,我出生后就把我抱了过去,悉心养育我,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我玩。我长到了三岁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直到我三岁生日过后不久,她突然去世了,我才知道,那个抱着我四弟,看都不看我一眼的女人是我的生母。
继母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还需要母亲看顾,我父亲就顺手把我扔给了生母,从此对我不管不顾。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生的时候享了太多的福,老天看不过去,要我还回去,结果那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我过得像活在地狱一般。
我的生母原本对我还算是可以的,虽然不是很亲热,可也算没亏待我。可是我过去后不久,弟弟就得了急症死了。
我生母那时候开始神志就有些不清醒,死拉着我说是我抢了我弟弟的命,我是扫把星,要抓出来打死。大家以为她是因为痛死爱子,神志不清才胡说八道,就没有多加在意。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被我生母虐待,每天都会被她毒打,高兴了就把绣花针扎进我的肉里埋着,不高兴了就朝我身上不要命一般的又掐又打。
我家里那时候已经没什么长辈了,继母死了之后,父亲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娶新人。家里的人就是知道我的情况也没有人会站出来管。而且我的母亲也不是吃素的,她让下人们到处传说我的命硬,克死了养母之后,又克死了亲弟弟,是七煞魁首,谁碰谁倒霉。这样一来,就更没有人会来救我了。
我那年才四岁大,普通孩子还正天真的年纪,我就已经在家里慢慢地等死了。甚至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日子过得太辛苦,已经开始计算着要怎么寻死。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阳光毒辣的午后,我偷偷从我母亲那里溜出来,是准备要跳湖自杀的。可是却让我遇到了一个眼角已经出现淡淡地细纹,但依旧很漂亮的女人,真得是很温柔啊!她就站在我旁边,很认真的和我谈论着怎么自杀会比较好。我那时候就知道被骗了,她不会让我真得自杀的。可是我愿意被她骗,因为真得很久都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愿意抱抱我了。
那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正准备着承受我母亲惩罚的时候,那个女人又一次的出现,把我带走了。没有经过我父亲的同意,就这样带着我逃跑了,我们逃了很久很久,一直逃到了她家,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姑姑。
我在她的夫家生活了六年,这六年的生活美好的恍惚不在人间。在我心里,我姑姑和姑父才是我的亲生父母,连素凡这个名字都是我姑父给我取的。‘素凡’,象征的是生来平凡,那是源自我姑父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平安是福,他觉得平平凡凡,安安乐乐就幸福了。
在我姑父家的日子太过舒心,过去的噩梦,还有我的生父他们都要被我遗忘了。可是这时候,我生母的死讯传来,我那时不得不跟着姑父家的族人一同回京。我生母的身后事结束之后,我就被我父亲强留在了京城。幸运的是,那时候我已经从我姑姑姑父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温暖,不再需要其他人给的感情了。可以坚定着自己的心和我父亲长期抗战。
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认为我小时候会过得那么凄惨都是我生母的错,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最可恶的人是我父亲。就是因为他对我们这些子女的漠视,才照成了我们的悲剧。在他心里,永远都只有老大、老二,我们这些人都是多余的。
看透了这一点,我就知道,我们这辈子想要靠父亲是靠不上了,只有靠我们自己。所以,那时候开始,我就把家里头的弟弟妹妹都放在了自己身边,那些有母亲的,只是平时多看顾一些,而没有母亲的那些,就只放在自己身边。
那时候日子过得不容易,一边要照顾着那些没有人庇护的弟妹,一边要应付争斗的死去活来的大哥二哥。还有我父亲也会不时跑出来发神经添乱,有事没事就会把弟弟妹妹扔出去,我得去把他们一个个捡回来。被我父亲发现了,还得做好跟他干架的准备。
我总是违背他的意志,我父亲那时候恨我恨得牙痒痒。我自己也有工作要做,实在是照顾不过来,早早的成了亲,却一直没敢要孩子。养弟弟妹妹就跟养儿女一样。索性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我的心血也都没有白费。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信,我的第一个孩子还是我坐上家主之位十年后才出生的。我也怕啊,怕像我父亲那样,会生不会养,那样怎么对得起我的孩子。
到这里为止,我事业有成,儿女俱全,兄弟和睦,父亲也越老越慈爱,应该算是一切都美满了。可是这时候,我家的一个丫鬟却在埋自己的家信时,从我生母生前居住院子的柿子树下挖到了我生母的遗物。
那是一本手札,小小的,甚至没有巴掌大,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
贾环在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便安静地听着,此时见问,只乖顺地摇了摇头。
“今日天气很好,孩子被抱走一个月,我亲手在院子里栽了一颗柿苗。本来他出生的时候就该为他栽的,可是那时候我还躺在床上,只好等到现在了。孩子啊,长大后来这里摘柿子吃吧。往后这颗树,便是您的本命树,会好好保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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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突然下来雪,今天悄悄地去见过孩子了。长高了,也胖了,套着大衣裳,整个人都圆滚滚的,看着心里真高兴啊。玩得时候跌倒了,摔疼了吧,可是妈妈却不能过去安慰你,孩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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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要临盆了,好久都没出去过了,也不知你过得怎样。只好在屋子里抚着肚子告诉肚子里的这一个:要平平安安地出来啊,和哥哥好好相处知道不,往后要把妈妈没见过的份都见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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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送回来了,好不容易回家了。可是为什这样的陌生呢?今天我又一次的板起了脸对他说话。孩子,对不起,原谅妈妈,妈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不是不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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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打你的,只是妈妈控制不住自己,你弟弟死的太冤枉了,他变成了妈妈心中的一根刺啊,妈妈实在是控制不住,你走吧,离妈妈远点儿,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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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你父亲哪里得到了消息,你在你姑姑那儿过得很好,妈妈终于能安心了。”
那本札记上写得东西,程素凡早就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不管想起多少次,不管身处何处,只要想起札记上写着的话,总是会让他泪如雨下。
母亲,是他心中的原罪啊!
贾环也哭了,他哭出来了,自打知道他父亲过世就再也无法哭泣的他,此刻竟是哭得如同个幼稚的婴孩。
他的父亲,何尝不是他心中的原罪?面前这个人,挖出自己心里血淋淋的伤口告诉他。天底下的父母,都会在自己心中藏上一个最最珍贵的孩子。
那个孩子不是用了恨的,也不是用来抛弃的,那是用来安心的,是不管怎么都要保护的。
好难过啊!
他心底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父亲是不会恨他的,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无法原谅自己。所有人都不怪他,连当事人都不怪他,要是他自己也不怪自己,心里这道坎要怎么过得去?
不要把我心底藏着的东西活生生地挖出来啊!混蛋!暴露在空气中会自燃的!
“活着吧,如同我照我母亲说的,过得好,活得让她安心。你也照你父亲最希望你活着的方式活下去吧,那才是他心里最珍重的愿望。”
说完这句话,程素凡便离开了,留下贾环坐在空旷地大殿之中哭得声嘶力竭。
到了晚上,贾环在丫鬟小厮们小心地陪侍下回了代儒家。一进去,便见代儒背着手,站在门外满脸严肃地走了走去。
贾环知道太爷在等他回家,故虚弱地笑了,道:“巧姐儿赎回来了?”
代儒听到他说话,当下便怔住了,看到他脸上带出的笑模样,眼眶都忍不住发红起来。只哽咽着道:“赎回来了,都回来了。你精神头不太好,我也就没留她,只让刘姥姥带了她回去。”
贾环听了,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
代儒听了,忙拉了他进来:“快进家门,你太奶奶都叨念你半天了,赶紧进来吃饭。”说着,见贾环没再挡开他的手,代儒心下不由更是高兴。
贾环见了,心下发酸,只握紧代儒的手,顺从的跟了他进去。
代儒在几日之后正式成为了贾家的族长,他成为族长之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要将贾兰逐出贾家。
最终还是贾环站出来劝下了,他已经从冯紫英那里知道,贾兰也是逼不得已的,那是他母亲的意思,他自己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孩子到还是个好孩子,就是要打老鼠也不能冲着玉瓶下手。孩子的人生还长着呢,他才刚出仕,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他母亲的错误,把他将来的前程都给毁了。
贾代儒做出这个决定,本来就是因为上回巧姐儿的事气还未消。既是贾环站出来相劝,他自然也就变得无可无不可,撂在一边不管了,全心全意扑在族人的教育问题上。
如今宁荣两府倒了以后,贾氏一族虽说不是焕然一新,但族人们总算是有了些敬畏之心。再加上代儒又成为了族长,威信上去了,管起事来也就更加的得心应手了。没了靠山,这些人反倒变得踏实了许多。
待贾家这边的事了结清楚,贾环才听说了薛蟠被翻案的事情。
他当年强抢香菱,打死人命的事情随着贾雨村的事败都给了翻出来,如今人已经被关押收监。
贾王两家皆毁,自是无人保他。
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
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
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
宝钗虽时常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他又闹出香菱那件幺儿子。如今南边的事情既是已经被翻了出来,这些日子,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
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也是不顶事的。
幸亏我如今嫁的宝玉,跟着家里过活,还在妈妈跟前,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
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也跟着操心。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
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
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香菱也是个命苦的,这事情也不好怪他,往后也只好跟着妈妈了。”
贾环知道薛蟠之事时,心下便已然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次要倒霉的人其实是贾雨村,至于薛蟠只不过是用来攀咬他的工具。贾雨村若要脱罪,便只能把罪名推脱到薛蟠之流身上,他若被定罪,薛蟠等人也跑不了。
要想帮薛蟠,为今之计,便只有顺了上头的意,将所有污水倾倒到贾雨村身上。让薛蟠死咬着自己失手杀人后,原要自首,是贾雨村找上门来硬要帮着处理。
在此之后,再供出贾雨村所做过得其他罪行。上头看到目的达成,应该能给他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贾环便提笔自己所知贾雨村历年所犯下的事,将救人之法尽书其上,叫了周鱼将书信交到薛蝌手上。
贾环料得不错,只因这一番运作,最后薛蟠竟是逃过了一劫,只被判了个皇商出籍,遣返原籍,倒是留下了一条性命。
薛家人经此一难,便要返回金陵。临行前,薛蟠伤病未愈,只得托了薛蝌和宝玉去给贾环道谢。
贾环并未见他们,假托不在家,转身便从后门出去,到城外的庙里找老和尚喝茶。
他无法原谅宝玉,不管时间过了多久,都没法抹杀他背叛了黛玉的事实。
薛蝌没见到了,也就和宝玉离开了。
到了晚上,贾环回来听说他们离开只觉得松了口气。正要用饭,却见下人慌张地跑进来说:“大奶奶去了。”
贾环听到这话的当口就有些反应不过来,大奶奶说得是谁?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本家出来的,能被本家带过来的下人称做大奶奶的应该只有李纨。
知道是她,贾环更是觉得不靠谱。
兰儿如今刚升了二等的侍卫,给她挣了一身凤冠霞帔。今日还在家里大肆宴客,他和代儒看不上她那副嘴脸不肯去,怎地晚上就死了?!
想是这样想,可也只得放下筷子跟了下人们出去看看。若事情是真的,兰儿如今怕是也哭死了。
贾环到了贾兰哪里,果然不出他所料,贾兰那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贾兰这个做主人的失魂落魄地在里头守着李纨的尸首,外头的宾客们全都乱了。
族里有良心一些的还好,正商量着这里头的事要怎么办。那些没心肝的已经开始摸这厅上放着的摆设了。
贾兰其实还没成年,虽已经有了官职,但是如果这些族人站着辈分来欺人,再加上贾兰现在这个样子,还真难保不会给欺负了去。更卑劣地,已经有人把那些小件的摆设往怀里装了。不过因为这里头有贾兰的同僚们在场,这些人都被一一揪了出来,赶了出去。
贾环到的时候,里头还在吵架,只听他喊了一声:“都给我停下。”
那些偷了东西拉扯的便统统都瘫倒在了地上。那些御林军的侍卫也有些吃惊的放了手。
贾氏宗族的人看到他,知道是代儒的意思,便也都安静了下来。
贾环见场面平稳了,才对着那些有官职在身的人开口道:“今日贾家突逢变故,家嫂忽逢急症身亡。诸位原本是要来贺喜的,谁知却碰到这种场面,是我贾家的不是。如今家中多有不便,请诸位先行回去。待到家中事情办妥,再让贾兰亲自到府上赔礼致歉。”
这群人听了他所言,又见识了他的本事,便有几分放心。想着到底是人家家事,如今又来了个能主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都纷纷告辞离去了。
贾环让人送了他们出去,转过脸来,便让将那几个闹事的捆了。等到这边是了了,再发落他们。又留了几个能做事的族人长辈留下来帮忙,余地便让他们都回去了。
安排好了,他便先进里头看贾兰,他进来的时候才听说,李纨竟是捧着凤冠霞帔活活笑死的。知道这个,他的脸上也古怪起来,到了房门口才收敛了神色。
他提步走进一看,贾兰那孩子抱着李纨的尸体人都木了。死去的李纨双眼大睁,整张脸的表情看起来十分诡异,似笑似不甘,总之是死不瞑目了。
贾环也不及多看,便把贾兰抱开。这小子却先蛮牛一样不肯离开,死死拽住尸身就是不肯放。
贾环没办法,照着他那张俊秀的脸便重重地打了几巴掌才把他打醒。
他醒了之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看到贾环在他旁边,就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一般放声大哭,边哭边喊着娘。
贾环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背脊,让他发泄出来。
贾兰后来哭晕了过去,往后的丧事都是由着大伙儿帮忙才办齐全了。
贾环看着李纨的棺木盖上,想着人死为大,到底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丧事办完了,便带着贾兰一家一家地去道谢,最后才把他领回了代儒家。
李纨丧事结束后,贾兰又向上头递了丁忧的申请。半个月后,这丁忧的请求才批复下来。
贾兰是因救驾之功被晋身的,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人家还记得他。再加上有冯紫英帮着活动,他自己身上又带着武官官职,故上头只给了百日假期,不解除官职,只是在大祥、小祥、卒哭等忌日另给假日。
虽然只有百天,时间却也算宽裕,够他亲自扶灵回乡的。
正好贾环也起了离开京城的心思,便有意和他一起走。只是走之前他还有事情需要做。
云居寺那边,庙里的主持知道他的遭遇之后,曾经主动提出让他送了父亲的灵牌沙土过去,由庙里为他父亲超度。
他父亲生前是犯官,身上带罪的,要是给人知道了,那庙里也会有祸事。可那主持却毫不计较的告诉他,云居寺肯收拢他父亲。不管这件是是不是出之主持的意愿,这份情他都是要还的。所以前些日子,只要无事他便往山上去,看看有什么是他能帮忙的。
前段时间他听厨房上的胖和尚说起过,因为山势的原因,山上的水都从山的另一面流到了山下。冬天的时候还好,山上有雪水。到了夏秋两季,雨水又少,修了蓄水的池子都没有用,大家每天都要山上山下的跑,把水一桶一桶地提上来,他们庙里头用水就变得很不方便。
天气热得时候,在路上中暑了,摔下去都不稀奇。
他只是随口说起,贾环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他看过了,寺庙所处的位置是散水的,地基的着力点已经到达了极限。寺庙会这么小,就是因为土地不够,不能扩建。贸然从地里挖水,搞不好会把地基的着力点改变,一个不小心,上面的山体就会塌掉。
本想将山的另一头的水引过来,后来想想,还是太不实际,山头的两侧都是断崖,就算他是鸟也没办法把管道接过去。工程太庞大,凭现在的技术实在是不好做。想来想去,只能从下边水潭引水上来。
现在麻烦的是动力方面该如何解决,山的两侧断崖靠东边的那侧到了夏季常常会有大风,只要在东边的断崖边上装上风车,就可以把水从下面抽上来。
这样看来,甚至都不需要用下头潭子里的水,直接用东侧那边的泉水就行了,可以省下一段材料。
可是这个时代的风车还都是走马灯式的风车,用于提水灌溉、碾磨谷物还成,有来抽水有点儿太勉强了,要是用这种风车,断崖上每隔几米就得按上一个风车,还要考虑和风车配套蓄水的大木桶的制作,还有镶嵌在岩壁里的工程量,实在繁琐。
贾环想了许久,终于让他想起来,后世的时候,他曾经为了演一部记录一名水力发电产的普通技术工人成长为Z国水电一局总长的励志片,化妆之后,真得跑去水电一局当过技术员。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水电总局刚好从F国进口了一批水利发电的风车,是要用于沿海发电的。他那时做为实习工曾经跟着师傅去当地看过那批风车的组装。他那与生俱来的记忆力,看过一遍的东西就不会忘记,何况当时是特意去学习去的,现在连零件长什么样他都记得。
当时的风车是用于发电的,风机要求最小四十三米,现在他只是要抽水,没有那么高得要求。再加上他以前就对这些工程类的东西比较有兴趣,选修课的时候曾经研究过柱塞泵的工作原理,以现在周朝的冶器工艺,勉勉强强还是能重现的。
想到这里,贾环便将图纸一一演化了出来。
今天是他离京之前最后一次去云居寺,一大早,他便带上了图纸赶到了庙里。
他把图纸交给主持的时候,看得出主持是有些为难的。建了这条水道,对庙里的好处不言而喻,可一旦开建,用的银钱却不是这种没什么香火的小庙能承担的。
知道主持的难处,贾环也只是笑着道:“这图纸是我送与这座庙的礼物,眼下我手头也拮据,不能帮你们建起这条水道,也只能给你们画张大饼充饥。我如今要离京,一年半载的也回不来,这图纸你们留着吧,将来要是遇上愿意花钱给你们修水道的人,你们也好先建起来,少受几年罪。”
主持听如此说便将图纸收进了怀里。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外头程素凡的声音传了进来:“你要出京?来年是大比之年,你不参加吗?”说着,人就进来了。
主持见他进来,便也退了下去。
贾环见问,笑而未答——我父母过世了!
程素凡见此,也反应过来,忙转而问起别事:“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要给庙里修水道?”
贾环这回倒是答得痛快:“我是在庙里醒过来的,我父亲又是在这庙里安息的。我如今能活着,就是为了报这天地父母恩。既是能帮上庙里的忙,当然得帮。”
程素凡听完就乐了,只道:“那你怎么不记着报我的恩?”
贾环听说,瞥了他眼,后也笑道:“你的恩我将来再报。”
程素凡被他看得心内一跳,最终也只说了一句:“路上保重。”
贾环听了,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贾环从云居寺回来,拿了东西便要跟贾兰离开。
代儒见了,沉默了半响,才道:“早点回来。”
贾环笑着应了,带着周鱼周卫两个便走。
一行人到了城门口的时候,竟意外的见到孙磊守着那儿。
孙磊见了贾环,忙腆着脸面迎了上来,在贾环开口之前,便赶紧道:“林大爷不要我了,嬷嬷也不要我了,如今我就只剩下少爷一个主子了!”
贾环听了,心中失笑,嘴上却道:“滚!”
孙磊:“是是,我滚回来了。”
贾环:“叫你滚回去。”
孙磊:“没错,没错,少爷常说地球是圆的,滚回去了,还得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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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