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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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时东去复西来


      从京师一路南下,已是麦苗拔节绿浪滚滚的光景,再往南走,天光云影下就是大片大片阡陌连绵的水田。行至武汉,再往东,便只能改乘骡马一直往杭州去。这一路来回也不知道几月有余,杭州这一笔生意,她本没有必要来,她却非得找个由头来不可。虽然远至千里之外,她也不晓得能不能为自己的心找个安生立命地。

      林逸把自己裹身在一群携老带幼的杭州人里,十里苏堤之上,桃柳春风,正是莺憨燕懒。她对着粼粼湖面,似是听见有人唤了她一声,她疑心自己恍惚听岔了,又走了两步,被来人一张手掌盖上她肩膀,她才认出面前的青年是林卓无疑了。他不如在武汉见时煤堆里滚出来一般,此刻穿着杭纺绸衫,面皮白净,已然又是个英姿潇洒的年轻公子哥儿了。

      「你怎么到杭州来了?」林卓给她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夹菜,从见面就不给她说话机会,问完也并不真的要她答,低头又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他今天虽然也和平日一样,坐在相同的位子,望着不变的湖光,一个人吃闷菜,喝闷酒,好赖对面坐了个大活人。即便这个大活人看来亦是无心下箸的样子,到头来还把他手上酒瓶子夺过去,跟他两个一人一杯相顾无言,全做愁酒入怀。

      林卓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逸,原来这就是同根生,他是一眼就看出她心上正如何四分五裂了,真是天涯沦落人,何处不相逢。

      「他跟着吴畏三到北京去了,你没见到他吗?」林卓没前没后地问道,问完立马自己又嘿嘿笑了两声,「想来也不会去找你,他现在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他底细的人都死光了才好。你看他把我圈在杭州,别说北京,离武汉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他话落眼底泛青,面色如灰,他就这么见不得人,要他妈的金屋藏娇?

      「你听我说」,林卓见她作势要说话,手一推拦住她话头,「他说的也对,我就这么点出息。」

      「出息,嘿嘿,出息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你林爷爷,就是个两腿一叉,把膝盖打碎了也不会跪下给人磕一个头的角儿!我娇生惯养?武汉的时候我皱过一下眉头,我皱过一下我就是丫孙子!」

      林卓仰头把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倒了底朝天,林逸瞥他一眼,当初不晓得是谁前世烧了断头香一样的情意相睦,故此抛家弃父背井离乡,如今到头来跟她说这些?

      「他大概有他的苦处,你不要这么为难他。情缘来去性分所定,不好这样的。」不好哪样的——她这话倒先把自己问倒了,亏她多么口齿伶俐的一个人,也只落得语罢气短,竟至无话可说。

      林卓闻言眼睛霍霍发亮,「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没有这样儿的——我要当初不那样,爹不能被我给活活气死了。我这大逆不道的不肖子,该有报应如此。」他是真给憋坏了,好容易见着个能说话的人,酒意上头正好撒疯,话就尽往混里说,叫林逸不能去接,也不知如何去接,倒把她心中搅得更是翻江倒海一般,乱得万般都没有出路。她只得招手唤伙计过来,「把酒撤下去,上一壶龙井,要酽一些」,一边说一边抢过林卓的酒坛子,「酒既不能忘忧,还是请涤烦子的好。江南这样的好地方,我羡都羡慕不来,你跟我这里撒什么酒疯。」

      林二小姐——不愧是端正漂亮的林二小姐,他在喉咙里呵呵笑了两声。他心里太苦,苦得不能再自己一个人担受,一点也不介意把林逸也拽到无边苦海里来,「你说的那么轻巧,你能放得下苏大小姐吗?你别唬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没有那样好法的,亲姐妹也没有那样好法的——你要放得下早不回英国去干嘛?」

      他真正是死乞白赖地伸手拽了她一把。茶到嘴边就把林逸烫得眼底生痛,只剩目光盈盈地看着他笑,笑得是喜是怒半点也看不出来。林卓就着酒胆上去捏住她脸颊嘟囔,「你可别这么皮笑肉不笑的,瘆死我了。我说话不中听,你要怪就怪吧,你是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啊,我要难受死了——」他说着就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拳头把胸膛拍得砰砰山响,「我他妈子弹穿膛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我他妈为了什么哭,为了什么哭啊?!」

      一颗心如铁石坠入肚肠。周遭的杭州人正唧唧呱呱讲着她不甚明白的杭州话,吃茶泛舟,泛舟吃茶,世道怎样轮回,如此不改其心的才是标致杭州人呐,不,不,他们和苏州人是不一样的——她想着苏钦说着这话的神情,起初要笑起来,却一下子觉得实实在在累了。眼睛落了灰似的又痒又涩,不由低身用手掌根用力抵住眉头,扶住桌沿大口喘起气来。

      她想起苏钦最后望向她的一眼,她那么心如玉石的一个人,伴身的时候有多润心入肺,离弃的时候就有多冰冷刺骨,把她的心剜了一大块去。她无论如何没法再去看她的脸,她没脸去见苏钦,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北京城,一跑就是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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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

      皇帝小儿帽子刚落地,便有大总统面南背北,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天桥上的把式还不是照样扎着,梨园也不曾哪一夜落了冷清。

      孟清行换下戎装重着长衫,他似是离开没多久,若是有人称一声孟老板,不定他还会应上一声。咿咿呀呀锣鼓哐锵,他只是从台上的角儿变成了台下的角儿,照旧把萦身水袖舞成一派天地新气象,台上台下,无非换过地点观众演戏而已,人生一梦,于他本来就是驾轻就熟。

      这点只怕跟某位大少爷将永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想到此处脸上反而露出一点浅笑来,他其实倒不想他与他同谋,也不巴望着他同谋。林大少爷终究还是林大少爷,饿了就要多吃三大碗饭,裤带一松就是一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痛快,正是富贵前程视作粪土的一条汉子,你叫他卑躬屈膝在人脸色下讨生活,他非得一枪撅了你不可。

      他这次坚持要跟着吴兆麟随调入京,因为他心里有数谁才是当今中国第一等的人物。不是他非要求富贵功名,男儿其身铮铮,本不畏箪食瓢饮,但你睁眼看看如今是怎么个天下?

      梨园向来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他跟众人一顿拍掌叫好,又打赏了一轮,这才呼呼喝喝往回去。月色高悬,天地一片亮堂,他一出门就瞧见转角墙垛下的暗影。大概是回来得着急,还没换下江南的一身绸衫,站在乍暖还寒的京师春夜里,头颈也不缩一下,站得笔挺很是意气。他明明是那样目光咄咄地望向他,他却只记得他红唇白牙对着他的样子,从他们认识的时候开始,他就是经常这样站在门外,只不过那时他是绝不会站在角落里的,往大门前一立,整个一瘟神当道。高兴了就咧开嘴笑,生气了就虎着一张脸,这么些年过去,摸爬滚打也没见磨掉他多少脾性。

      他只瞧了最初的一眼就再没有看他,跟着同僚们高声谈笑而去了。他倒是有点怕他会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搞不好揍他个鼻青脸肿,他是还手也不成,不还手也不成。好歹他到底是没这么干。

      民国政府初定,托暂时清平的福,他离开这几年,果子巷没见凋敝,反倒是更热闹了点,及到走到他往年住的那间大杂院门口,才稍显得冷清一些。他进院子看见屋里点着蜡烛,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脱鞋上炕,猛地就上前摁住床上人的肩膀。下手处一片柔软,不等他叫不好,后颈一阵大痛,「偷袭你爷爷,门儿都没有!」

      「我看你这半年的膘真没白养,下手不知轻重。」他扶着后颈起来,等着林卓反唇相讥,却见一点星火亮起,林卓自从当兵后烟瘾就大得惊人,没烟的时候随手抓到什么叶子也能抽,总之嘴没有能歇着的时候。他把烟头在鞋底摁灭了一根又一根,蜡烛都快烧完了才开口,「你打算怎么办,孟标统?」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屋角,堆着的箱子还在老地方,就是灰厚了些。打开来蟒袍箭衣凤冠软巾,彩鞋云履鸾带丝绦,家伙什一样都不少。压箱底是当年林卓最爱的一把京胡,他说过多少次要靠着这个行走江湖养家糊口?真是少年疯话。

      他丢京胡给林卓,端坐下来,正好还能凑上一出好戏,「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两年戎马彻底倒了他嗓子,林卓更是手生,拉得完全搭不上调子。孟清行坐累了,干脆盘腿上床,渐浓夜气扑面而来,他在黑暗里喉咙嘶哑,「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虞兮虞兮奈如何?

      「西湖风景如何?杭州菜吃得惯吗?」说话间就被林卓一把放倒了,他的动作又粗又重,疼得他满头大汗。青衣是一辈子的苦条子旦角,没有不能低的头,没什么人不能跪,他只想有一点太平日子过活,不用枪林弹雨以命相搏,无需风餐露宿横街卧巷这样罢了。林卓,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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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逸后脚还没踏进家门就给人给拦住了,她抬眉打量了一下,董家的李管家,认得认得,有何贵干?李管家被她横眉竖目地瞧得不耐,连连作揖好言好语,「您这走了几个月我们小姐可是成天星星月亮的盼,您看看,您看看——」

      星星月亮的盼?她要不是正糟心着,真是嘴一咧能笑出来,我看是摔盘子砸碗还差不多。她真后悔这么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辜负正当落花时节的江南好风景,却闷头吃了荣泰堂的闭门羹。董筱歌啊,小丫头片子她哪里懂得人间这份心肠。

      「劳你们家小姐挂心,今天天色不早,我改日再去府上叨扰才好。」这一句改日差点把李管家这几个月的苦水都给逼得不吐不快,他抬头为难望了一眼「不早」天色,又更瞧见林逸一脸的心灰意懒,冷眼冷面,「你把我刚才的话一字不落地跟你们家小姐说就是,您请回。」

      她也不晓得苏钦到底是为了避开她,还是就这么巧正好去了天津,她叫林卓无论如何都该见孟清行一面才好,这话有一半实在是对她自己说。但若是见了苏钦面,她也不知道该对她如何言语。似乎那一夜之后,她们把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在将言未言之间言尽了,若再开口,也不过是劳碌往复地兜一个圈子而已。她背身哐当把门关死,她们两个之间是如何走到了这样的绝境——

      她都忘了屋里还有人,等她回神过来,不知道凌锦在她身边已经站了多久。她招呼了她一声,凌锦闻言稍微偏过头来迎上她面,林逸才发现她左边脸颊又红又肿,当时这下去的一巴掌想必不轻。林逸眉头一皱,「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她之前送她到学校去念书,凌锦没见得喜欢也没说不。林逸只道念书博一技之长,总不会有错,没想到一帮十六七岁的娃娃,好的不学,鼻孔朝天眼睛势力,下手这么重。下手之外他们能吐出些什么话来,林逸是再知道不过了。她当下蹭的便火气上涌,才要开口,凌锦先伸手扯住了她袖子,「小姐不必为这等小事动气,旁人说的并没有错,我是什么身份,小姐不必去与人理论。」

      她这么悉于观人颜色,心思既透,又乖巧,林逸觉察于此,突然当头一愣,拂开她手到院子里坐下。她这里还是依着苏钦的性子备了好些常用的丸散膏丹,瓶瓶罐罐难免磕碰,就置到书架的顶上面一层。林逸生来好动,皮外小伤她最熟悉不过,看也不用看就摸了一个活血化瘀的药瓶子出来,熟门熟路就招呼上了凌锦脸颊。

      正是一日中的良辰时分,暖阳高照,春丝明绿,林逸指尖在她脸上轻抚开,把这一副眉眼又好好在眼前看定了,「凌锦——你要小心她」,她连性子也是跟苏钦有几分像的。她明知这世上怎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又怎会这么天降巧合地落到她面前来?但她就是懒得去究竟,就为这一点连她自己也道不明白的相像,苏钦——只是为着跟你有那么一点的相像。

      林逸与她不过隔了一指头,丁点的神色忽闪都落到她眼中,也不在意这么让她看着。她左脸颊突然觉得痛,被人打的时候自然是不轻的,但她当时就十倍地还了手回去,却不知为何当下发起痛来。林逸就这么看着她,清心玉映,嘴角带笑——却有凛凛之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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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手生,让我慢慢找点感觉,反正我一直这么任性,你们也忍我很久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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