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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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里嚣尘百万家


      坐火车便快许多,不消数日已到了武汉。

      苏钦和林逸在大智门车站下了车,车站候车厅修得是气派非凡,屋顶墙面,堡塔窗檐,俱是欧洲风范。与北京正阳门车站比起来,有过之而绝无不及,人群推搡,摩肩接踵竟至难移寸步更是令人咂舌。

      出了车站,两人按图索骥,沿街往西而行。她们走的这一段名为玛领事街,乃是武汉法租界所在,苏镗做的生意,说来和林逸也算是同行。法国人独爱明宣德蓝釉、弘治黄釉及正德孔雀绿瓷,古玩人称之为『法国庄』。苏镗便在领事街上开了一家古玩铺子,名为百鼎轩,专营明清彩瓷,十分对法国人口味,听苏荏言,他人精明灵变,生意倒做得和顺。

      汉口自《天津条约》被辟为通商口岸后租界林立,歌舞厅、溜冰场、西商跑马会比比皆是,彻彻底底是个洋派的地儿了。林逸之前虽曾在汉口转程至京师,却因逗留极短没甚印象,但听闻其便是和十里洋场的上海和花都广州比来,繁华也未必落了下风。只是两人走了一阵,没见着当与其九省通衢的重镇之名相符的商贩云集游人如织,倒竟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象。而虽已时近中秋——林逸轻抹了一把额上层出不穷渗出的细汗,这湿热难耐的天气也当真是天下一绝了。

      黑漆烫金招牌,雕花镂空窗格,百鼎轩在一溜儿放眼望去拱券门窗,罗马立柱的欧风楼宇间显得十分扎眼。林逸牵了苏钦,轻提裙裾跨过门坎,开口便问,「伙计,你们掌柜的呢?」

      那伙计长得清清瘦瘦的,虽然穿着长衫,一头短发倒是神清气爽。本来正低着头盘账,听得来人一口北地口音,抬头见两个年轻姑娘家,说话的那个穿长裙戴雉冠,意气骏爽,颇有风流恣意。他心中盘算了下,客气问道,「二位小姐是买东西呢,还是找人?」

      林逸微微一笑,「既买东西也找人。」

      瘦高伙计眯了下眼,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近视的关系,少顷也回应一笑说,「二位请稍等了,我这便去请了掌柜的,怠慢处还请海涵。」说着忙招人看了茶,另边亦寻人去了。

      林逸大大方方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陈设,瞟眼看见苏钦微皱眉对她嗔笑,心里痒痒地想要偷偷去捏她细软的手,面上却装做什么都没见着似的不理不睬了。她喝了一阵茶,眼光落到一件霁蓝暗花大碗上,伙计机灵,忙取了搁到她面前的桌上,她将那碗捏在手上细细看过,对着苏钦笑说,「七寸碟子八寸碗,这家伙什未免大了点。」

      「小姐好眼力!」

      林逸听得背后一声赞言,声色高畅响亮,不等她回头,说话之人几个步子已走到她面前来,穿一身灰布大衫缎鞋洋袜,头顶洋草帽,戴一幅宽边墨镜。

      「苏大掌柜过奖了。」

      那人微微「咦」了一声,摘了草帽和墨镜下来,一对宽长眉毛并一双明敏有神眼睛,自是风采怡人,大有浑金璞玉不需雕琢之态。

      「二位小姐有些面生啊。」

      林逸仍旧只是笑,并不接他话。她看手中那八寸口径碗,碗外的霁蓝釉中有暗龙游动其间,釉面不流不裂浓淡相宜,看着虽极不起眼,倒未必是件假货,道,「宣德霁蓝釉乃是以钴土矿着色,非得千度以上不能烧成,胎薄便要烧爆。只是霁蓝釉加描金才是上品,苏掌柜若能找着人作后挂彩,便不必为此事烦心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手艺却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苏镗「咦」、「咦」又是两声,古玩一行向来几无女子,想这女子不知是何来头,年纪看来与他相当,讲起话来竟也头头是道。他一方面惊诧于此,另一方面又瞅着她身边同来的女孩儿一直默不作声瞧着他笑,他看那女孩儿觉得眼热,细想又没个印象。林逸之前头头是道地正经了一番,这时也有些绷不住笑了。苏镗愈加疑惑,才待问,那女孩儿倒忍不住终于开口了,「七哥!」

      他愣了下,那一刻岂止脸上的表情,连周身热腾腾的血都给定住不动了,再下一刻又哗啦啦翻滚着全都倒窜到他头顶,砰地惊天动地一声,炸得他心肝俱裂,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晕头晕脑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了。

      七哥七哥,谁还能这么叫他呢!是了!是了!焰火上天,落地开花,她捂着耳朵怕得哭又扯他袖子央着他放,因为老生病白得有点吓人的脸上还挂着羞人的泪珠儿呢,花灯要绢纱的,绸花要顶顶好看的,汤圆要桂花白糖馅儿的。苏镗是个江南男子里难得的爽直汉子,久居武汉也沾染了此方的豪放习气,这时不由分说一把就将苏钦拦腰抱起来。

      「苏钦!没错是苏钦吧?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他乐得若是有力气,几乎就要抱着苏钦连蹦带跳起来。苏钦一边笑一边有些慌张,涨红了脸低声道,「放我下来七哥!」

      他心里着实是欢喜得炸开了花的,他怎么能想到呢?他以为他一辈子都听不到有人再这么叫他了,真是老天厚待他厚待苏家,感谢观世音感谢关二爷感谢上帝感谢圣母玛丽亚。

      「走走走,跟我回家去。」他说着就扯着苏钦要往家里去,连对刚刚还言谈颇有兴致的林逸也视而不见了。这不能怪他,他这时乐得颠儿颠儿的,连生意都不做了,哪儿还顾得上这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的林二小姐哪。

      苏钦任他拉着,回过头冲林逸努嘴眨眨眼,「还不走?」

      百鼎轩里落了一干面面相觑的伙计,林逸忙紧两步跟上。苏镗被这突然起来的欢喜击打得头昏眼花,拉着苏钦走了半路始缓过劲,这才想起林逸,念起自家的莽撞不周来。一个步子停下,赶紧回过身去连连打揖赔不是了。

      「在下失礼了,小姐莫怪,小姐莫怪。敢问小姐高姓?」

      林逸一笑,「苏掌柜自不必放在心上。我姓林,双木林,单名便是轻逸之逸了。」

      「好名字。」苏镗点点头,「果然是个难得的俊逸女子。」

      林逸自回到中国后,如此的夸赞之辞听过也不是一般二般了,她既不当真,大多不过抱之一笑。谁知这次听得苏家哥哥夸奖,一时竟红了脸,马上倒显出扭捏神色了。苏钦见她这样,起了心要调侃她一番,说,「林逸是我半个姐姐,和七哥也算是半个同行罢。」

      「你哪里来这许多半个半个,半个姐姐好说,半个同行倒是怎么讲?」

      苏钦料到苏镗必定会问及此处,看了林逸一眼,幽幽道,「只因为我这个好姐姐,对古玩这行,她是个半吊子呀。」

      苏钦说着,自己先笑了。苏镗的记忆便如煮沸的茶炊盖子,扑滚翻腾起来。拉拉杂杂的一个院儿,那么多的兄弟姐妹里,只有这个妹妹是最最好哭的,好不容易哄住了,稍有什么事儿,眼泪便又一滴滴地往外蹦开来,就跟小小少年苏镗趴在窗户边眼睁睁地望着的江南四月天般,笼天罩地的烟雨是永远没个尽头的。可他喜欢她得很,她那么乖顺又那么清巧,那声「七哥」喊在耳中可真是好听。他自是使出浑身解数来逗她开心,她本来也不就是个好哭又爱笑的小女儿吗?哄得她笑一笑,他简直就觉得自己是个经天纬地的大英雄了。

      林逸使劲扯扯帽檐,嫌它不够宽大遮不住她脸上害臊表情,「这话不错。古玩一行我确是粗通皮毛,适才跟苏兄玩闹,丢人现眼了。」

      「哪里哪里,小姐实在过谦了。小姐所学已然不差,日后若能精耕细作,必定有一番成绩。你我有缘,小姐请定不要推辞,同我兄妹到舍下一往,小憩些时日,容我尽地主之谊,也聊表感激之意。」
      苏镗见林逸和苏钦亲昵非常,他本来是个热情好客之人,便欣然向林逸发出邀请。林逸当然更没想要推辞,两个爽直性子虽是初次见面,却是一拍即合少许多无谓的客套礼数。

      苏镗跟林逸寒暄的当口,苏钦便一直看着身旁的七表哥。这么多年不见,当年的小哥哥早生得挺拔笔直,个头是比□□还要高些的,不知是跟洋人交道打得多的关系还是做生意的缘故,墨镜一架,显得又精神又气派,穿的是灰布大衫,一身精气神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新青年了。

      两人叫苏镗带着绕了几绕,之前在外街上,苏钦和林逸颇觉得道路宽整洁净,京师虽是全国之首,一比也只剩自叹弗如的份儿了。谁知大路背后却是深深浅浅的里弄,外间大道易行看来似是横平竖直,转过身去便是别有洞天,竟是在京师一向东南西北辨得不差分毫的苏钦也有些迷糊了。苏镗的家离百鼎轩并不十分远,也在法租界内,乃是一栋砖木的两层小楼。一色的坡状瓦顶,清水青砖外墙。进门后是一口天井,三面合围的高墙圈出一片天光云影,大门一阖锁住外间熙攘,想那世外桃源,也不过幽静如斯吧。

      三人进了门,正说着话,「乐四喇过啊?!」甫一进门,不知从哪个角落哧溜窜出个头不到半人高一小子,留着短平头,短袖衬衣西装短裤,脚踏一双皮鞋,一身洋派打扮,大刺刺地操着苏钦林逸听不懂的口音,蹦跶到三人面前。

      「放肆!没大没小的小子!」苏镗曲了手指,不客气地在他圆润饱满的额头正中赏了一个爆栗子。

      「快叫姑姑。」

      孩子双手捂着无辜受难的额头,瞪了苏镗一眼,眼睛滴溜溜转到父亲身后的两个女人身上。穿着洋裙的阿姨可真好看,比父亲店里头成天摆弄的那些一碰就碎的瓷器可好看多了。穿月华裙的阿姨呢,进门后就一直笑盈盈地看他,他觉得那么眼熟,像——像——哦,对了!像外公家的那些绸子,最上好的,流水似的,拿一匹裹住他,又温暖又缠绵。年幼的苏振脑子里冒过那么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端端正正地上前两步走到苏钦面前,小皮鞋踏得『噔噔』响,站得笔直,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脆生生的,「姑姑好,我是苏振,振兴中华的振!」

      苏钦笑眯眯地望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小皮猴儿,他的父亲还没指呢,他也不问一问哪个是他的姑姑,就这么噌噌地径自走到她跟前,跟她沾亲带故了。他的眼睛湛亮清明,像她的七哥,小小年纪却又比他的父亲多了些轰轰烈烈的气势来。她弯身下去,问他说,「振儿,你几岁了?」

      「我生在丁未年四月初六,姑姑。」

      「别站着说话了,进去坐,坐下再说!丁姐,来客人了,请你泡三杯茶,再帮振儿冲一杯咖啡。」

      苏镗一边招呼,一边俯下身来一把抱起苏振。小苏振倒不记刚才的爆栗之仇,亲热地搂住父亲的脖子说,「妈妈到外公家去了,大姨打电话找她呢。」

      苏镗点一点头,几个人到屋里坐下。苏镗心内的兴奋劲儿还在滚滚翻腾着不曾平歇,进了家门却碍着父亲的身份不好那么大呼小叫了,只得在那里低头喝茶,暗笑不语。仿佛嫌这天气还不够燥热一般,头都要栽到茶盏里,让浓浓的混着茶香的热气拂到他脸上。他母亲当年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苏镗遗传了母亲一脉,生了一对极深酒窝,小时候常常被嘲笑生了女孩面相。他忌讳这点,长大了便有点不苟言笑,这时却笑得颊边平时故作严正肃穆而隐藏起来的酒窝都深深浮现了出来。他边喝茶边在心中喟叹,今天的茶可真不错,这茶平日里有这么好喝吗?他怎么觉得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

      苏镗虽是苏钦表哥,论年纪还及不到林逸大。林逸看他样子,不觉望向苏钦,两人忍不住相对一笑。

      「难为你们居然能找着我,这么说来,苏钦你是见着三舅了?」

      苏钦点头,「我们这次离开京师后便回了苏州,要不是三舅告诉我你的下落,我可怎么也想不着到武汉来。」

      「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可硬朗着,照旧和陆伯伯对弈切磋把酒言欢。」

      苏镗深深一笑,「那便好,改日我也该去看看他。」话锋一转,又道,「那你呢?」

      「我?好得不得了呢。」

      苏钦抿一口茶,眼角带俏瞟林逸一眼。林逸正好也看她,两下眼神一打照面,苏钦自是面不改色怡然自得,林逸被她瞧得忙侧过身去吞一口茶,谁知那茶没下到肚里去,驻在了胸口,湿热的茶气又袅袅蹿上来。林逸没照镜子,也知道脸皮给烧出桃花阵了。

      苏镗有点不明了这个「不得了」究竟「不得了」在哪里,正待细问,话未出口,门外已有一阵叫唤传入接他的话茬儿了。

      「振儿——振儿——你个鬼伢又疯到哪里去了?我从你家公爷爷屋里给你带了比利时巧克力回来噢——」

      苏振刚好喝完了咖啡,余味儿还没消散掉呢,一听这话,不等人开口,早从沙发上一跃而下撒丫子疯跑出去了,边跑边叫,「姆妈!姆妈!」

      叶小冉还没踏进屋,门一开,一个小不点儿的影子早「呼啦」一下窜将出来,一头撞到她腿上,抱紧了说,「姆妈,你回来了!」

      叶小冉拿手指一戳苏振额头,将巧克力罐往他头顶轻轻一搁,带着点似笑非笑口气道,「你个鬼伢,说,到底是想你姆妈还是光想着巧克力呀?」

      苏振双手往头顶一伸,抱了巧克力罐下来,却不答母亲的话,只在嘴边作了一个「嘘」的手势,龇牙一笑,「姑妈来了。」

      叶小冉一怔,愣是没回过神来,「姑妈?哪个姑妈?」

      苏振晶晶亮的眼珠儿一转,露出两颗小虎牙又奶声奶气说,「好看的姑妈。」

      「你这伢」,叶小冉佯怒地去揪他耳朵,「好的不学,净学你那色迷迷的爹。」

      屋内的苏钦正琢磨着,看侄儿这模样,真不知道她这位素未谋面的七嫂是怎样光景的人物,叶小冉人便翩然而至了。

      她今天因了去见叶小秋,为方便行走,不过穿了一双平底的云头鞋,一件月白色无花光面绸衫子,袖子只到肘间,系一条青白裹身的踠地纤裙。叶小冉是地道的武汉女子,生得也是美的,和林逸一般,美得都是明朗开阔那一种。只是林逸天生意气,若不开口言笑,真个叫做面若冷霜拒人千里,但若慷慨一笑,便叫人有亲近结交之心。叶小冉则是另一种女子,你看她一眼,始知如何才叫做顾盼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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