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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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住江南文盛邦


      「你七表哥自小聪敏,前几年到了武汉做起了生意,日子过得滋润,隔个一年半载倒也常回来看看。」

      苏钦这一辈,老七是苏钦的大舅苏营的小儿子,小时最是活泼,手把手教苏钦放爆竹、画灯笼,拿压岁钱给她买扎辫子的新绸花。苏钦对这个大她刚刚两岁的小哥哥很是喜欢,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苏荏酒过肚肠,话也多了,「他一直惦记着你呢。庚子年的时候他还不晓事,大了些过年的时候就老念叨你。家里人忌讳,没和他多说。十七岁那年还瞒着大哥偷偷上了一趟京城,回来之后就再没提了。说来你们从京师到苏州,没经过武汉吗?」

      苏钦摇摇头,她和林逸因弃铁路而行车马,自京师到山东复而南下,因此没过武汉,竟是生生给错过了。苏荏的话进了耳,她便心间一热,庚子年的事儿她绝不怨谁,可若谁要在那么艰难的处境里对她好,她也一辈子忘不了。

      她胸中陈杂百味一时上涌,捏了林逸手说,「过些日子我们去武汉,可好?」

      林逸对二人之间的谈话听得懵懂,只隐约听到「武汉」二字。她酒喝过已不知道几巡,也不管苏钦问的到底是什么,只晓得一并应承的点点头。

      直到把那一缸秋露白喝得精光光见了底,两人才出得厅门来。大红的灯笼已在廊间撑起来,过了廊东的小门,林逸趁暗摸住了苏钦的手,不料被苏钦一把拍开,林逸被拍得一愣,贴身上去笑说,「你看你看,我就知你恼了,这秋露白也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她才笑意满满地落下半句话,脚下却一个虚晃,险些一头撞上廊柱。苏钦在边上咬着唇,似笑非笑地看她,眼前忽地明明灭灭一闪,背脊抵上身后冰凉的青砖。林逸的手藤萝一般伸缠出来拂弄上她脸,一下,再一下,再再一下就把暖得发烫的面颊挨蹭上来。苏钦,她不知道林逸是不是在说这两个字,齿间的生气蚊虫叮咬一般爬上她耳根。她皱皱眉头,手捏了个拳头,抵在林逸肩上,却被暖甜软糯的冬酿酒香薰得提不起丁点力气。一个「林」才出口,林逸指尖稍紧,贴着她发根埋入她发中,定住她脑袋。红彤彤的灯笼坠在船蓬轩的棚顶下,有点落寞地喜气洋洋,林逸的吻就落下来了,把两个人的影子连同对面彼此的面容都消融在了老屋转角弥重的夜气里。

      林逸把便宜占了个结结实实,才一松手,就被苏钦一脚跺在鞋面上,「你这人!我可不理睬你了!」

      她是真有些生气了,慌张地举目四望了一阵,看没人瞅见,略放下心来。又对上林逸摇摇晃晃站不稳步子,只嘻嘻笑的脸。她叹口气,气恼又好笑,瞧林逸又要往自己身上栽,一个拧身轻巧闪开。林逸哐啷一头擂在了青砖之上,一阵龇牙咧嘴,疼得哼哼了两声,舌头内外却全被酒劲儿捆成了粽子,左右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苏钦忙扯着她袖子连走带跑地并着步子到了房里,把她摁在床上坐下,拧了热毛巾来给她擦过脸手,这才拿手掌敷上她额头,问说,「疼不疼?」

      林逸摇摇头,倾身伏在苏钦身上,摁倒她肩膀,趴在她耳边笑得又暖又让人着恼,话说得含含混混,「苏钦,苏钦。你陪我一块儿睡了,好不好?」

      「不好。」苏钦伸手打她,这次实实在在一拳捶在她手臂上。林逸没被捶开,反倒伸臂将她整个儿圈住,唇又攀上她耳鬓,半是磨蹭半是咬舐,声气跟折了筋骨一般,软在她耳边没半点气力,「好嘛好嘛。」

      说话间唇已咬上她耳骨,手一路从她眼睫滑过她脸盘,陷进她颈脖。安伏了一阵,见苏钦没什么动作,便窸窸窣窣去解她领上的盘扣。

      苏钦身子微微一僵,挣了挣,稍侧了脖子,轻喘口气道,「林逸。」

      她没有再说什么话。林逸看她偏过去的小半个侧脸,明明是轻轻吹口气便能吹开一片涟漪的薄净脸蛋,偏隐隐约约带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冷清清。她一时笑得讪讪的,十分不舍得地眨眨被那张脸胶痛的眼睛,两只手搂住苏钦胳膊,脸搁在她肩膀上,「苏钦,好苏钦,你别生气嘛。」

      苏钦好一会儿才转头过来,见林逸正耷了两条眉毛下来定定地看她,红云漫漫的脸上睫毛闪一下,便刷下眼睛里一层澄碧的颜色来,期期艾艾的,「你,你生起气来,也是好看的。」

      她无从追究地说了这一句,苏钦看不明深浅的眼里映不出心思,只坐起身来,轻轻道,「你再这么,我可真不理睬你了。」顿了一顿又说,「我回房去了,你也早些睡了吧。今日放晴了,不比前两天凉爽。南方夏夜比不得京师,热起来是要人命的。」

      林逸「嗯」了一声,苏钦带上门出去。抵着墙,指尖擦过脖子上那一点痕迹,系好了扣子,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屋内熄灯,才沿着墙根,缓缓朝东院走了。

      给苏钦睡的屋子是苏茗当年也住过的,屋前种了些芭蕉,微茫的星光落在葱郁的叶子上,就着洒上的水滚成一颗颗银珠子。她在屋前站了一小下,伸手去探自己心里那个湿凉湿凉的印子,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探那叶子上的银珠子,珠子弹了几弹,顺着叶脉,啪嗒一声砸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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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蝉鸣许是并不那么聒噪的,林逸勉力闭上眼睛想念着京师紫藤花架荫蔽之下徐徐而来的夜风,拂过她额角的散发。发上却结下一大滴汗珠渍进她眼角,第无数次地把她从自欺欺人的短眠里催醒过来,她才彻底晓得那句「热起来是要人命的」并非只是说说罢了。被搅得烦热难安了,索性一个挺身起来,推开门去,头顶一如旧往的悬月当空,伸长了手臂挂在空中,愣是一星半点的风也没有。

      林逸回房换过衣服,把头发打散了挽个髻起来,出来带上门就循着墙一路往东院去了。到了苏钦门前,抬手轻轻叩了两下,又唤了几声苏钦,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了一阵,没听到屋内的动静。她一路走过来,身上又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懒劲儿就泛上来,便拍拍裙子在苏钦门口坐下,仰头望那明晃晃的月光。也不知望了多久,望得她折腾了大半夜的眼皮竟然都上下打架了,原本坚实的靠背突然一个落空,就倒在了身后人的裙角上。那人连忙蹲身下来扶住她肩膀,「你几时跑到我门口打起瞌睡来了?」

      林逸「啊」了一声,歪在苏钦怀里一小会儿,撑身起来揉揉额角,颇有点无可奈何,「我睡不着,就来看看你。」话说着忍不住打一个呵欠,「现在倒有些犯困了。」

      「哎——」苏钦拉一把回身欲走的林逸,帕子贴上她鬓角淌下的莹亮的汗。林逸微眯着眼,笑得有些迷糊,苏钦手上再用了些力,就拽着她袖子拉进门来,「进来吧你。」

      林逸进了门倒头上床,苏钦靠在床边并不躺下,一手握着半湿的毛巾给她拭脸上的汗,一手摇了扇子。林逸迷迷瞪瞪地露了浅笑,「还是我给你扇吧,好歹我是姐姐。」

      「我哪像林二小姐这么惧热畏冷,你安安生生睡你的觉便是了。」

      林逸本不能依放着苏钦劳碌,她自己安安稳稳地睡大觉,挨了床却一阵紧过一阵的泛迷糊,朦朦胧胧里捏住苏钦给她擦汗的手,「你这样,多少叫我想起妈妈来了。她要瞧见现在的你,不知道该有多喜欢。可惜,可惜她瞧不见了。」

      她手没多用力,一边渗着汗一边冰凉。苏钦偏过去看时,林逸已歪头睡去了,眉头皱着,嘴角却又抿着笑,半边脸悲,半边脸欢。苏钦换只手把毛巾盖到她额上,也遮住眉头,再扇了一阵,看她睡得熟了,才静静地反握住她手,在她身边躺下来。

      林逸好容易睡了小半夜,待到醒来时,苏钦早就梳洗好衣衫齐整地在她面前了。见她醒了忙推推她说,「你也赶紧着起来吧,待会儿在你房里找不着人,沈阿婆该寻了。」

      林逸会意,赶紧起身来。才收拾好扶着苏钦在镜前坐下来,沈阿婆果然已在门外敲了。进门正瞅见林逸拿着一双耳坠帮苏钦带,不由笑说,「我说一大早的,林家小姐怎的不在房里,原来是到九小姐屋里来了。我端了蟹粉小笼和鸡丝莼菜汤给小姐们吃呢。」

      林逸连忙把沈阿婆端来的吃食接过手来,「有劳阿婆。阿婆敲门说一声便是了,不用这么劳烦。苏钦和我前儿个买了些小玩意,今天醒得早,就到她这边来玩了。」

      沈阿婆眉开眼笑起来,上青布裤上都映出了年轻女子得意而生气勃勃的脸庞。她看着面前和苏家的小小姐全然不同的,生着一张精巧明朗脸蛋的女孩儿家,声气是清越悠扬的,连笑里都给踱上金灿灿的颜色。

      林逸倚着门,和沈阿婆闲扯一阵。待到沈阿婆走了,苏钦终于忍不住扑上去轻轻捏了林逸脸颊笑道,「我瞧瞧,这副口舌真不是白长的,说瞎话的本事可不小。」

      林逸不理,夹了一个小笼递到她跟前,「吃过饭了出去走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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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墙灰瓦,石桥驳岸,马头墙上时不时伸出藤萝,巷口阿婆们围在一处正讲张。卖花娘娘臂上挽着的元宝篮,白兰和玫瑰冒出了头。仰头四望,正是云高气爽,河道里一个舟子撑篙悠闲划过,瞥见岸上两个姑娘对着他笑,便不吝惜地挽了袖子放声唱一曲,意兴十分潇洒,隐隐有些风流气概。

      江南向来出文士才子的特产,两个人从一条巷子拧进另一条巷子,偶尔掠过一座城隍庙,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状元的门口。江南文士里,有那么些个甘愿困顿流离作贰臣的,更多又到底不过是个书蠹头的脾性。像沈德潜那般,临末了也终因为编诗作传被剖棺戮尸。女子又譬如秦淮八艳,也不说个个都好,可单一个柳如是,就叫钱谦益枉担了前明才子的名头。林逸固然心思聪敏,但细细想,有关江南人的骨头软硬,又究竟体悟得不大真切。

      林逸道了疑惑,苏钦笑,只道,「你可见着沈阿婆左手上有一截断指?想你是想不到阿婆那样的女子,年轻时为了拒嫁,生生把自己的手指头烧掉。」

      林逸闻言脚下一绊,差点跌一跤,下意识地去捂了一下心口,方才勉强捂住心内的惊惶。她想那面相和说话都和气的阿婆,清清爽爽,干净别致,她以为她一辈子都是那么个柔顺清净的女子,与燃指拒嫁这般物事不会有半点干系。

      可谁又说不会有呢?她惊惶过后看她身边那个叫苏钦的苏州女子,那一时她的神色,硬得骨头都要从吹弹拧得出水的眉心刺出来。林逸赶忙一只手掌盖住她眉头,苏钦不明就里地抿嘴看她,嘴角勾起的笑意连上了无边苏锦绵延细密的针脚,她才好歹知道她说的是旁人,不是她自己。

      「苏钦。」林逸念了她一句,「你这么说话,可多少叫我害怕。」话落了,又喃喃自语,「我倒想你是曹沧州,做一辈子的粽子糖也好。」到底也不知有没有叫苏钦听见。

      路过一家绸缎庄,林逸进去要抱两匹洋布。挑挑拣拣时,就见得伙计又抱了一些出来,「这些是南通的华强纱厂新纺出来的洋布。织工虽然比洋人的略差些,料子和花色却是不差的,价格倒少了许多,两位姑娘不妨看看。」

      苏钦没答腔,林逸一笑,挑了颜色买两匹。出店门来往回走,走了一阵,见苏钦半点没有提起话头的意思,终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南通离这里倒是不远的,你不要去看看他?」

      苏钦颜色为之一动,少顷道,「你让我去?」

      林逸低头,顿了一顿。樟树的叶子落下来,坠到水面上,恰似一叶扁舟,不知载走了千秋万代多少个江南女子的年年岁岁。她看看怀里的布匹,抬眼又看看苏钦,「你真要去谁也拦不住。你要哪天真不理我了,去找他,我倒是勉强乐意的。」

      「你——」苏钦紧走两步,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紧紧唇,一片牙齿把下唇咬得雪白雪白,「倷只寿头!」

      林逸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掐住她手说,「不准欺负我听不懂苏州话。无端端的,你骂我干什么?」

      苏钦横她一眼,也反掐回去,「就骂就骂!倷只寿头!倷只寿头!」

      那年夏天的什刹海开满了荷花,画舫上一双白生生的小手穿梭在一片绿篷子里,剥出和那手一般白生生的莲子来递到她跟前,她却忙着跟□□打闹怠慢了那双手和那一捧的莲子。等她转过神来,拼命剥了瓜子儿松仁儿往她嘴里送,她却偏过头去不领她情了。缠得她烦了,她就气鼓鼓地,「不吃不吃!我不理你,你走开!」

      日头不旺的辰光叫林逸觉得分外的长,她眨了眨眼,眼里有些发涩的水光。她竟也不知她是为了哪般,她只知道这样是顶好的,好到极点了,好到青云里,她只恐一跤跌下来,把她的眼泪摔出眼眶。她再不跟她拌嘴了,上前去把苏钦的辫梢握在掌心,欠身眉眼都放低下来,「这次我不走开了。日子还长着呢,你要骂就骂吧。」

      「是么?」苏钦微抬头,看她靠近鼻翼处那颗极小极小的红痣。许久,歪头笑了一下,「想来也是。」

      朝来夕往,苏钦去见了苏铎,林逸吃了不知多少坛苏州老酒;苏钦又新制了桂花酱,林逸和苏荏对弈常常输多胜少。两人在苏州不觉已待了一个来月,苏荏那夜的一番话终究叫苏钦心中有了记挂。苏州必定是她落叶归根之所,早些迟些没甚关系,倒是在世间还有许多愿要了,一旦知晓了便无法再弃之不顾。

      作别了苏家人,离开苏州时又是一个清晨,霞光璀璨,薄雾笼住了水波人烟。北雁开始南飞,替换了船橹咿呀的火车在轮轨相击的轰隆声中,驶向了九省通衢的重镇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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