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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心动念皆是业
假期转眼便到，詹姆斯归国在即。
这时的中国已是暖融融的春夏交接之时，一些落花无言，又更生了千万的枝芽繁茂。走过了琉璃厂，吃过了东来顺，穿过了内联升，詹姆斯稍稍有些留恋这个他从来只在新闻画报和从中国归来的同胞口中的只言片语中些许知晓的国家。
尽管它是那么明显的残阳萧索，民生凋敝。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这熟悉而陌生国度的初夏晚风将他的短发吹得凌乱。这个古老国度的这座城市，至今早已习惯了异族的铁骑践踏和国门大开后接踵而至的或惊异或贪婪目光。然而它混杂着尘土的死气沉沉中，又明显蓬勃着不为人知的汹涌暗潮，这力量和那些行色匆匆年轻人脸上的血脉一样新鲜，包括他的艾格尼丝在内。
如果条件允许，他很愿意更长久地呆在这里为这个国家做一个见证，他每次想到这点都不自觉有些嫉妒加里。
他从不去深究自己是先爱上了这个国度进而迷恋那个女子，还是基于对那个女子的迷恋而更加深陷于这个国度不能自拔。即便她眉目一拧下总有什么将说未说，他也不勉强去问。
她唇角有笑，艾格尼丝就还是艾格尼丝。
「你这只不安分的小驯鹿，不要再四处颠簸了。」
临行前打点行李，詹姆斯忍不住弓身把林逸轻轻抱起来，「你可不要躲着我，故意叫我找不到。」
「没有的事。」林逸低下头来吻他唇角，「不管我到哪里，都会让你知道。」
「那可太好了。」
詹姆斯把她放下来，「也别老叫别人失去你的音讯，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惦记着你，我任性的小公主。」
「除了你还有谁呢？我亲爱的骑士。」林逸歪歪头，有些俏皮地问。
「比如福特医生。」
林逸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稍稍迟疑了一刻，对于福特医生她表现得实在过于任性而薄情了一些，即便不曾亲口承认，她打心眼里对此感到歉疚。
詹姆斯用手掌揉揉她的头发，「有空的话回去看看他吧。」
走之前应科林的邀，人声窸窣中咖啡略微涩口，詹姆斯轻皱眉头。
「你真的不打算带艾格尼丝走吗？」
詹姆斯看他一眼，点头。
「你疯了吗？！该死的！」
科林咬牙切齿地狠狠咒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木制的桌面上，年轻参赞的失态引来周遭一干疑问目光。
「听我说，现在就带她走。即使她不那么愿意，如果是你提出的话，她也绝对不会拒绝。」
科林靠上前来，几乎用咄咄逼人的姿态逼迫詹姆斯的应允。
詹姆斯看着他，始终微笑，不为所动。两人对峙了一刻，科林万分丧气地退回到他的位子上，沮丧地嗫嚅，「你会后悔的，一定会。」
「那么在我后悔之前，请你仍旧以未婚夫的身份，替我保护她。」
「你不要太宠她了，詹姆斯。」科林苦笑着摇头，「难道除了这种无谓的交代，你就决定无动于衷吗？」
「不。」詹姆斯正色，「郡团驻印度孟买的第一营正好有个空缺，回国后我会尝试请调。」
「印度？！那个狗屎地方！亲爱的勃朗特上尉，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驻印郡团那诱人的高薪水。」
詹姆斯并没有反驳科林的戏谑，端起咖啡静静喝一口，「至少，我不希望和她隔着如此遥远的欧亚大陆。」
科林耸耸肩，中国人有句话叫做物以类聚，用来形容他这一对傻瓜透顶的年轻朋友真是一点也不错。
「我唯一不放心的，你知道的，科林，艾格尼丝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一样。所以我请求你——帮助我，好好照顾她。」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年轻的参赞坐直了身子，抱臂在胸前，决定严肃对待朋友的交托，「我会的詹姆斯，我会的，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谢谢你，科林。谢谢你，我的好兄弟。」
这时一个身影不打招呼地跳进来，正好为谈话划上一个终结，「寒暄到此为止了，先生们。」
詹姆斯和科林彼此对视而笑。
「火车可不会等我们。」加里上前去扶着詹姆斯肩膀起来，连推带拉，「走吧走吧，生命还长，有话日后再说。」
科林向窗外望一眼，正好看到等在树下的林逸。他对着詹姆斯和加里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算是送行。
加里准备转程去印度，正好与归国的詹姆斯一道，路上有个伴。林逸送加里和詹姆斯去车站，一路看来如常，林逸却有些失心。
「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都由心发出。」
加里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如预言者一般谆谆不休。看林逸脸色的一瞬恍惚，狡黠地眨着眼睛先行跳上了车。
林逸转头过来，搂着詹姆斯的脖子，亲吻他脸颊，那么一刻就几乎有泪下的冲动。
他的下巴上又冒出了新探头的胡茬，在午后的车站映出温暖柔泽的光。林逸伸手摸摸，詹姆斯笑，在她耳边低声轻语，柔情无限，一如这许多年。
「我无法成为人人的向导，但我必将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与你同行。」
詹姆斯不是上帝，上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对了芸芸众生，詹姆斯只对了艾格尼丝。
詹姆斯。詹姆斯。
林逸擒住的手没松开，詹姆斯却低身吻她，堵住她几乎脱口的话，像怕被什么牵缠留恋的，没等她回神便轻灵一跃跳上车去，永远是身手敏捷灵活的小伙子。
「噢该死！我居然差点忘记了。这个——给你！」
他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纸带来，抛给林逸。
「我想你用得上的。」
是枪。
手指碰到时林逸略惊了一惊，詹姆斯即将跨入车厢的步伐为她那个略惊惶而茫然无措的表情停下来，爱惜有加地半蹲下来揉她头发，眯着眼笑。衬衣的领子干净得泛出了浆白色，头发短平，眼睛深邃，非常英俊。
这迟迟不归的两年足以让他懂得，这个地方必定有什么她所牵念不能断的存在。即便他多么不愿意承认，但这个存在，几乎是与他不相上下的。所以他此次来，原本就没有带林逸走的意思。
「我不是一个想要介入你领地的粗鲁擅入者。」
「没错，我爱她，我愿意用我的名誉来起誓，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她。」
「我保证。保证你不陷入贫困与刀剑的争斗，保证你不受到疾病和痛苦的侵扰。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亲爱的少女，请不要对我为你写的诗句吝惜一笑，更不要对我相思的心视而不见啊。
「林逸！林逸！我姐姐要跟温佐生走了！她要到南方去——她要到南方去了！」
耳边呼号的是何人的声音呢？将她攀附上车门的手不管不顾地扯下来。苏钦？苏钦——
詹姆斯从窗户口探出头来，大力地朝她挥手。
你说什么詹姆斯？！我听不到——我听不到——
我听不到。
火车开起来了，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人声都往后擦着耳朵飞逝而去，空劳捕捉。她任人捉着她手，跑得跌跌撞撞，不晓得要往何处而去，由着牵她之人冷眼看她满脸是泪。
「林逸？」
那声唤空旷旷的，恍若隔世之音。她对上对面人的面容，还是那般淡然温软，对人对事是一径的婉转讨巧，一径的淡然一径的浅笑。对林逸是，对恒瑞是，对温佐生是，对其他人皆是。
是了，你要走了，要嫁作他人妇，我却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钦不闻她回话，便只拧了个毛巾来细细给她擦过脸上泪痕。
苏钦。
话没出口，胸口一绞，竟是无数灼人心酸倒腾翻滚上来。要去抓她手，苏钦却轻轻巧巧地避过，退了两步站开。适才的那些亲近热度一晃，就不真切了。
「林逸，我明天便要跟温大哥到广州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她话说得顿了一顿，静默几许，抬眼来看林逸。唇角牵起巧笑来漂亮极了，林逸却看得面下的冷若冰霜，「这些年来蒙你照顾，温大哥待我是很好的，我们就此别过吧。」
林逸的脸色死一般寂静绝望，全身的血气都给回缩到心房中，再也不叫她活了。她没跟詹姆斯走成，而这是苏钦的答复苏钦的交代。她一时想大笑，一时便又想放声痛哭，原来这便是她的答复她的交代。
「我为什么不跟詹姆斯走？我留在中国做什么？我站在这里做什么？我做什么要爱上个女子！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
爱上个女子。
苏钦堵已是堵不住，不说罢了，说了死路一条，她连个全身而退的去路也没有了。
「林逸——」启齿再开口时唇间竟然只是抖，话都凝滞在齿间，居然说不出声来。「我与你，到头来只能是姐妹情分——」
只说了这句，下面的话再难续上。胸口痛，锥刺无数都扎在上头般，手边没个依凭，空荡荡地抓几下，摇摇晃晃都是要险些跌倒下去。
且不论悖伦背理，乱世家身，就凭你我，你可保得了我，我可护得了你吗？心上千万只手戳进来乱扯一阵，这般一遍遍煎煮心肺的思量，苏钦早已不能再多念一次了。只能生生地狠狠地给她挡回去，管不了会碰得她头破血流，若是能连那心斩草除根的一并拔去了——才最好。
「我不要你的姐妹情分。」林逸反手却扣住她手，下一刻唇就爬上她耳郭来，「我也——不信你的姐妹情分。」
「女子相悦，你可知是如何荒谬事情？你却欲将我置于何地呢？」
苏钦恼怒上来，拼命挣开使了全力推她一把。林逸听了她话正自恍惚没防备，被她推个正着，跌撞几下差点摔倒，两人终究分开，其间隔着天堑。
林逸生生被苏钦给推开，伤了，恼了，痛了。脑中嗡嗡作响，冷冷笑一声，「荒谬，我便荒谬给你看看！」
魔障已生，所出的皆为恶言，所做的再不由己。人心忧愤，屈而不伸，顷刻败坏，无法可治。
苏钦还没回过她话来，脚后跟撞在床脚，身子一歪，脑下磕得生疼，一把就被林逸摁倒在床上。林逸不说话，冷着脸，伸手就去扯她衣服。苏钦不比林逸力大，当下外衣就给扯了一半下来。
如灼如焚，如烧如燎，羞恼盈心，怨怼相向，转眼又是三九天。她当她是金声玉振呢，能再见她一段，这许多时光，上苍待她不薄。
她以为呢，她以为呢！
挣扎不过，眼睁睁地，看林逸将她里衣褪到肩膀下来。再不见明朗皓白颜色，只见对面之人，神色凄怆，恍惚惶然。
手指掠过她露出肩膀，林逸眼前被晃得一怔，心下惊得裂开一道口子，愣住了。苏钦趁着这当儿抽手出来，不犹豫地，结结实实一巴掌，正抽在林逸左脸。
苏钦脸上并无愠色，只铺了一层的寒冰，厚厚的遮住眉目。林逸捂了脸看她，如懵懂初开的不知过错。等那巴掌缓过劲儿来，才觉得像一条嵌了碎冰渣的破麻条，狠狠地抽在她脸上，又冷又疼，道道都是血痕。
「林逸，别让我瞧不起你！」
苏钦胡乱裹好衣服退到墙角，说了这句话，牙却嗑得打颤。
林逸要起身，四肢却是僵直。竟像迅猛得一脚踩空，自高高台阶一跤跌下去，疼得懵了。脑子里明明白白念着要站起来，却再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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