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我跟陈了望说我大概真的喜欢上方珏桢了。
　　他刚想得意洋洋地夸耀自己多有先见之明，在听到原因时不由愣住了。好半晌，才发出一阵大笑，不停地说我有恋母情结。
　　我不响。
　　过一会儿，他收住笑容，努力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问我：“那你想不想同她交往？”
　　面对这个问题，我不得不迟疑了。
　　我很诚恳地告诉陈了望，我会很想天天看到她，同她说说话，走在一起，有的时候也可以交换一下纸条。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那么漂亮和聪明，几乎全校男生都喜欢她，还曾经盛传有一个外校的秘密交往的男友，我对她的喜欢，在她看来，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陈了望不耐烦的打断了我：“阿杰，你有一点志气好不好！是，她是很好，但你又哪里比她差过？功课好、篮球打得不错，在学生会里也很有能力，长得不好看又怎么样？男孩子最重要的又不是外貌，你打篮球的时候，在旁边看的女生都为你尖叫和加油，她们管你长得好看不好看！她有男朋友又怎么样？你也有爱慕者啊，不知道多少女生拜托我递情书给你……”
　　我一下子看住他，“情书？哪里来的情书？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呃，”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我帮你处理掉了。那些女孩子长得一点都不漂亮，配不上你。”
　　面对这个狐朋狗友，我除了仰天长啸之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正在犹豫的当口，陈了望已经开始实施他那所谓的“周密部署”。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方珏桢，因为她一直在陈了望的身边。比如每天晚上体育部开完会，走出会议室就能看到她和陈了望在聊天，一脸的笑，不知在谈些什么有趣的内容。中午休息时，她也会频频来我们教室找陈了望。
　　久而久之，我甚至怀疑是陈了望在追求方珏桢，或者反过来也行。
　　一个星期之后，他的策略改变了。放学后拉着体育部部长到篮球馆切磋球技，嘱咐我送方珏桢回家。中午的时候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方珏桢每次来找他都变成了和我聊天。
　　虽然感到有些不习惯，不过和校花独处确实很开心。我们的谈话内容从刚开始的客套逐渐趋向热络。本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些学习上的问题，后来就渐渐涉及日常生活和爱好等等。
　　慢慢发觉她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挺随和的一个人，和她交谈不难，不用斟酌措辞，这是以前我都没有想到的。
　　当她得知我会拉小提琴时，露出一脸难抑的兴奋，哪里还像学姐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看你篮球打得比我弟弟还要好，以为你也像他一样是那种不拘小节的男孩子……竟然还会拉小提琴！”
　　我调侃道，“是人不可貌相吧。”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觉得陈了望比你更像会拉小提琴的样子。”
　　“那家伙啊，才真正是不拘小节呢！”
　　我开始同她讲陈了望的糗事，不外乎是一些穿错鞋、跑错房间之类的小事，她却听得津津有味。突然间我心一凉，她该不会是对陈了望有意吧？
　　朋友妻不可欺。我正襟危坐，说话间就不如刚才那般热络。
　　她似有觉察，疑惑地抬头看我一眼，对我微微一笑。
　　我忍不住心神荡漾。

　　我对陈了望说了我的怀疑，没想到立刻被他否决了。
　　“不可能！她喜欢的不会是我。”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女孩子一旦对你嘻嘻哈哈、毫无保留，她就把你当作了哥们儿，而不是男朋友的人选。相反，如果她在你面前始终有些矜持的话，那老兄你就有希望了。”
　　“是吗？”
　　“当然啦。我老姐可是二八怀春少女，这种小女孩的花花肚肠我哪有摸不透的？再说，就算她真的喜欢我也没用，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自从你告诉我要专心读书不交女朋友开始，我们还没聊过这种问题呢。”
　　他笑笑，满怀憧憬地说：“我喜欢的女孩子，要小鸟依人一点，而且年龄一定要比我小，最好小得多一点，就像我爸妈那种。漂不漂亮没关系，当然她如果很漂亮我也不介意。反正她要让我觉得我像一个男人一样在保护她，差不多就这样了。”
　　我不禁莞尔。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陈了望反问我。
　　我迟疑一下，“我喜欢的女孩，要像我妈妈一样，认真的时候会很美丽，而且要有专注的眼神。不漂亮没关系的，因为我也不好看，要求不能太高。我希望她的心态成熟一些，做事很稳当，不用我为她时时担心。我们可以互勉、共同进步。”
　　陈了望听呆了，回过神来后是一副扫兴的表情。他拍拍我的肩，道，“你就那么想谈姐弟恋吗？”

　　方珏桢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让我感到很新奇。
　　那段放学后我推着单车伴她回家的路上，她给我说了很多的圣经故事，还告诉我每个周末他们全家都会去徐家汇天主教堂做礼拜。
　　也许是因为她的信仰，我总觉得她的心思是纯净如婴儿的。她很认真很执着，身上也没有被骄纵的影子。
　　我们的对话渐渐私人起来。
　　她甚至把初恋都告诉了我。那个男孩子是她初中时的学长。
　　“我以前是闸北中学的。”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她微微一笑。
　　“很意外吧，其实就算在最差的学校，只要你努力了，一样可以读好书的。那个时候，我就是很努力的，整天拼了命地读书，走路时总低着头匆匆而过，在学校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朋友。丑丑的，很自卑，觉得除了把书念好别无出路。”
　　我想不到她竟然对自己的外貌自卑过。
　　“他是高中部的学长，其实根本就不太念书，因为家境好的关系，又特别嚣张，有一群狐朋狗友。以前每次看到他们一伙人，我都会绕道走开。”
　　直到有一天，轮到她做值日，一组的其他人都溜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打扫教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又是冬天，很黑很黑的夜。
　　“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楼道里有一点火星，突然地好奇起来，走过去仔细看，原来是他在那里抽烟。”
　　一个照面，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拉住她，露出兽的目光，她挣扎惊呼，引来老校工，他这才放手。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惊慌未定的她。
　　“那天晚上，我被吓得一夜睡不好。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又梦见他抓住我不肯放手，我拼命挣扎，但怎么也挣脱不开……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一个人在角落抽烟，身影孤傲而落寞，我总想，他其实不是那么快乐的……没由来的心里会有一点点悸动，好像在可怜着他些什么……”
　　第二天他闯进初中部每一间教室寻找她。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埋头苦算的她，他微笑着走近，露出抓到猎物的表情，当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一切随即是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他满意地笑了。他拿起桌上的练习簿，轻轻念出她的名字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似乎捏在他的手里了。
　　然后的每一节课下课，他都会守在教室门前；每一天放学，他都会守在校门口。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敢出门。那一段日子，简直是噩梦。
　　他的朋友也都不理解他的眼光。在他们看来，她胆小懦弱，脸色苍白，并且总低着头，是个根本不值一睹的女孩。他为什么会看上她呢？
　　就这样，在追逐与逃避的游戏中，她终于熬过了初中生涯，以惊人的成绩考进市北中学。她开始抬起头，不再自卑。曾经的丑小鸭，终于长成了白天鹅。
　　他仍然没有放弃，开始在市北的门口守候，最终打动少女荡漾的情怀，抱得美人归。他们成天厮混在一起，渐渐学校里也蜚短流长起来，连我这个八杆子打不到一船的学弟也对她的风流史略有所闻。代价是，她的成绩开始下滑。
　　他对她并不见得怎么好。
　　“他是一个兴之所至的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很少顾他人感受。他花钱很大方，一直买许多礼物给我，让我很尴尬不知如何同父母解释；在情感上又很小气，常常为了一些小事情斤斤计较。”
　　她曾多次想离开他，却是不忍又不忍。
　　“每当要分手，总是会想到那天晚上他的身影，那么孤独而单薄，如果连我都走了，他怎么办？莫不是要寂寞死吧。所以一再告诉自己要忍受他的坏脾气，其实他也是很苦的。惹我生气了，经常会在我家楼下站一夜，等到早上我出门上学，他已离去，留下一地烟头，却总是倔强地不肯先低头道歉。像小孩子的固执，又不由让人心软。”
　　他们最后分开，是因为他被家里送出国的缘故，也没有说什么承诺、也没有叫她等她，默默地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她的心欲使沉淀下来，开始重新做她的好学生。成绩已不是最好，但依然是不错的。
　　我总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说不出的荡气回肠，那个男孩子的心思诡异而曲折，很难猜出他在想些什么。我以为方珏桢在结束这段感情时是舒了一口气的感到轻松，那种叛逆的做法让她感到一些近似病态的快乐，却又承受不了太多。

　　周末的晚上，我和陈了望在篮球馆打球。
　　他一边躲避着我的进攻，一边说：“我看方珏桢肯定对你有意思。”
　　“你不要乱说。”
　　“我又没说错。”他理直气壮道，“你天天送她回家，虽然一开始有借口，但日子这样长久，她岂会不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了又没有拒绝或推托之辞，反而越聊越开心，不是也对你有意思才怪。”
　　我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一个漂亮的转身，让过我，投出一个篮内空心。
　　最后瞥我一眼，道：“你也该早些向他诉衷肠才好。”
　　我知道陈了望说的是对的，可是，这叫我怎么开口才好！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方珏桢已经忍不住了。
　　那天放学我送她到家门口，刚道了再见，准备跨上单车离去，她突然叫住我。
　　我转过头看住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问，语气中有些紧张。
　　我的心里像擂鼓一样，有个声音在大叫“快告诉她、快告诉她”，却脸红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要了摇头，跨上单车马上骑走。
　　隐隐听见她在我背后失望的叹息声。

　　我终于又只好向陈了望出找办法，问他有没有什么含蓄一点的表达方式。
　　我的狗头军师也有词竭的时候，苦思冥想许久，最后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让我再给他多一点时间。
　　我却连多一刻都等不了了。
　　气闷地回家，看到婕妤正在练琴。
　　她拉的是一首奥地利民间小调，据说古代青年男子常以吹口哨的方式吹出这支曲子来向心仪的女孩求爱。
　　这么欢快而充满爱恋的曲子竟被婕妤拉得悲戚戚的，我真是不忍卒听。心里想着，若由我来拉，肯定会感动那个女孩的。
　　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我抓起琴，冲出家，置身后婕妤的惊问于不顾，跨上单车就往方珏桢家驶去。
　　到达时，已是气喘吁吁。我略定心神，架好琴，培养一下感情，随即落弓。慢慢地，我已经不再感觉到周围的环境，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从我指尖流泻而出的琴音。我半阖着眼，陶醉非常。
　　一曲既毕，我抬起头，看见方珏桢就站在楼道下对我微笑，眼中一片晶莹。
　　这个时候，我知道我成功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