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六月的某一天，我和陈了望同时接到了市北高中部的直升通知书，高兴得忘乎所以。三个月后，我们将坐在全年级最好的班级——直升班里接受高中教育。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可以在这个教室里稳稳当当地坐下去，三年后敞开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复旦、交大等名校的校门了。
　　那年暑假，在同妈妈商量之后，我作了一个略微有些痛苦的抉择：放弃继续拉小提琴。
　　因为我的目标是学医。我们姚家世代为医，不可能到我这一代便终结，况且，这也是我所心之向往的高贵职业。
　　而这样的决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可能再有余暇去学琴。而且，我的琴本来就拉得不好，再学下去也未必会有什么长进。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拿起琴来。下意识地去忽略，这七年来的琴缘。我，仅仅是婕妤琴声的聆听者。
　　妈妈非常后悔当年送我去学琴的决定。她一直认为，我凡事思虑太多、有些女人气的心性，完全是由此引起。
　　“我更希望你是一个像陈了望那样大大咧咧的男孩子。”她微微叹气道。
　　这倒是真的呢，面容娟秀的陈了望，实在是粗枝大叶得很。

　　进了高中部不久，我和陈了望已经很出名了。
　　一半源于每年直升高中部的优等生总能引起大家关注，另一半是因为在学生群众颇有声势和威望的学生会的缘故。
　　也是时运甚佳，开学初正逢学生会骨干大换血，我们自然跃跃欲试。我不出意外地报了体育部，而陈了望则转向组织部谋发展。凭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交际手腕，我倒还觉得挺合适。
　　可那小子却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选组织部的原因：“这样有很多机会可以认识外校的美女！而且还可以交流学习之名多搞几次联谊，我聪明吧？”
　　我无话可说。
　　市北学生会多年来的惯例是隔届掌权，现任的部长们开学荣升高三，而权柄则是几乎完全交给了高一新生，只有少数升上高二的学长学姐能够留任，但也不会担当重要职务。据说这种做法利于学生会保持两年的稳定发展，而不是年年新官上任，年年搞改革。
　　就这样，通过递申请、参加面试、进入复试、现任部长考核、广播拉票、学生投票，过五关斩六将，奔波一个多月，陈了望不但如愿荣登部长之位，并且还得到了新一任“校草”的称号。我则险险输给了隔壁班一个篮球打得不错的男生，屈居副部长之职。
　　也没有什么不自在，能够得到这个职务我已经很有成就感了，所以在新任学生会主席的号召下走马上任。
　　可隔了两个星期陈了望却又跑来与我重提旧事。
　　他先绕了一个大圈子问：“知道方珏桢吗？”
　　如果说有一个人是市北中学全体学生都知道的，那一定不是校长也不是学生会主席，而是方珏桢。当然我也是在初中部的时候便久闻其大名。
　　市北从来不缺美女和高材生，而两者兼具的方珏桢却不得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不仅校花头衔在手，并且成绩也是出奇的好，当年是以全区第一名的身份入主高中部，力压直升班的一众精英荣膺学生会学习部部长之职。虽然后来成绩略有下降，无法超越理科班的男生，高中生涯仍可谓是一路风光。
　　现在算来，这位学姐也已经升入高三，即将面临高考了。
　　这次学生会大肆换血，她纵然人气只高不减，想必也像同届的同学们一样卸下重任，安心备战明年夏天的大考。
　　陈了望又说：“新任了体育部部长的那个小子，好像是方珏桢的什么表弟之类，就是靠了她的拉票，才把你挤下来的。”
　　这种话我也是听过就算，反正自己也不怎么在意这次的落选，倒是重拾了不少信心。
　　可我对方珏桢却不由得产生了兴趣。老早就听闻了她的名声和一些添油加醋传得似是而非的新闻，现在终于和她同在一栋教学楼进出，倒颇想见见这位学姐。
　　直到高三竟然还能把校花的头衔攥得牢牢的，在市北校史上确实是个特例，我渐渐浮想联翩起来，她究竟有多美呢？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这个几乎被传说化了的方珏桢。
　　那一日部里正在开会，讨论马上要开打的班级篮球联赛。因为要确定的一系列问题很多，会议到很晚才结束。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我看到陈了望正在和一个女生小声交谈。那个女孩子背对我，扎一只短短的马尾，身着以难看而闻名全市的市北校服，显得有些娇小。
　　我还没有走近，陈了望就看到了我。他向我招招手，又低头对那女生说了句什么。只见她转过身来，看清我后，对我微微一笑。
　　我怔了怔，步伐却未有停滞，缓缓走近他们，也回她一笑。
　　陈了望将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原来她就是著名的方珏桢。
　　这时我才仔细看清她的脸，不免有些失望。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眼睛鼻子无一不长得标准无比，却没有多大特色，学生气十足，明显是老师家长都喜欢的那类乖巧的女孩。
　　说话倒是很得体：“姚同学，久仰大名啦——今年直升班的第一名。原本我还以为你会报名学习部呢。就等着交接了。”
　　我笑笑，“学姐的夸奖真不敢当。这么晚，还不回去吗？”
　　“噢，我等我弟弟。”
　　这时我的顶头上司——体育部部长锁了门走出来，看到她赶紧跑过来，一边叫着“姐姐”。她拉着他的手对我们笑笑，说声再见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陈了望，“你怎么会认识她？”
　　他耸耸肩，漫不经心道：“一回生二回熟，说上几句话不就认识了？”
　　他百搭的本事还真不是一点点的厉害。

　　这件事之后不久，我就把方珏桢远远地抛在了脑后。论起漂亮，婕妤倒还胜她一筹。
　　一日去高三年级的楼层找一个学长商量篮球赛的事。
　　第一次上到五楼，才发觉虽然是下课时间，走廊上却没有多少人。我从楼梯口往里走，一边找着学长的教室，一边四处张望着。大多数的学生都在教室里埋头复习功课或是小声交谈，也没人往外望一下。
　　这就是高三吗？
　　走廊一下子显得很开阔，不想高一高二的楼层上那样挤满了人、大声嬉戏，只有三三两两的男孩女孩手捧着课本在窗台或教室门口处小声嘀咕些什么，然后又匆匆返回自己的教室。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直升班和全年级最好的文科班了，门口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就连教室里都是静悄悄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方珏桢。
　　真是有些意想不到，像她这样的好学生，现在不是应该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吗？
　　我远远地看着她。
　　她倚在窗台上，手支着下巴，往窗外望去。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神情却分外专注，身体放松而轻柔，好像在沉思的样子。
　　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庞，晶莹如玉，散发出淡淡的光芒，让她的整个表情都显得有些朦胧，又让人觉察出一缕哀思。
　　我从来没觉得她这样美过。原来，她是以气质胜出。

　　后来我都忘了要找学长，有些神思恍惚地下了楼回到自己的教室。
　　一下子置身熟悉的吵吵嚷嚷的环境，突然会有一些不习惯，我趴在桌子上，闭着眼，却挥之不去方才学姐的脸。她只留给我一个侧面，但足够震撼。
　　那样脆弱的美。
　　我不忍睁开眼睛，怕那画面会消失。就觉得她竭力挺起的肩头异常瘦弱，向远处望去的眸子又那样哀愁。一种淡淡的忧伤将她包围，我和她相隔那么近，却又显得那么远。
　　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又发作了。我有些气闷地抬起头，拿出课本准备上课。
　　又关我什么事呢？我和她，除了都为名牌大学而努力，根本就没有共通之处。她开不开心与我何干，我又何必为不相干的人想这么多呢。
　　我耙耙头发。
　　妈妈没说错，真不该让我去学琴，弄得心态这么婆婆妈妈，简直比女人还女人。
　　“阿杰，”前座的陈了望突然回过头来叫我，“你帮我看一下这道题……”
　　他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我问。
　　他有些犹犹豫豫地，“你好像……哪里不大对劲。”
　　我突然沉不住气了，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听。他垂下眼，听得很仔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一道阴影，显得有些不恰当的妩媚。
　　他听完，突然说：“阿杰，你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我吓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那天放学和陈了望一起骑车回家，一路上他兴奋不已。那家伙已经认定我对方珏桢有意思，索性面授机宜，想出了一大堆追求女孩的办法，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曾经谈过一打以上的女朋友。
　　辩解无效，我也不理他，随他去说吧。
　　回到家，继续着神思恍惚，做完功课、吃完晚饭、再帮妈妈洗完碗，就开始坐在沙发上发呆。爸爸也觉得奇怪，叫了我几次，见我都是懒洋洋的神情，猜想大概是太劳累的关系，也就不管我了，转头喂他的鱼去。
　　坐了很久，有点累，我换一个姿势，无意中看到书桌前妈妈在教婕妤功课。小丫头一副逆来顺受的神情，又略略有些委屈，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数学题。
　　我的目光朝妈妈望去，不觉呆住了。
　　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婕妤写字，台灯昏黄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使得脸部的轮廓分外柔和。是静谧的。
　　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怕打乱了这么美好的氛围。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方珏桢震撼我的并不是她的哀愁，而是她和妈妈惊人地相似的神情，她们共同的专注的眼神。
　　从那时起，我就为认真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美丽深深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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