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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璧山寺原本算是一个名寺,香火旺盛,前来跪拜的人络绎不绝。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寺院上下全部毙命,偌大名寺就此沉寂。而官府来查此案时,发现死者均面容安详,全身无一处伤痕,只胸前多出一个状似火焰的图案。彻查几番,还是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案子便成了一桩悬案。后来有人夜间借宿璧山寺,看到了寺中游走的魂魄,返家后告诉家人此事,随后便疯癫而亡。传言大概有不实之处,但那人由常人而变为疯子,最后死去,却的确是在去过璧山寺之后。
夜半之时,躺在柴草之上的少女微闭双眼,并未入睡。长年累月的日夜颠倒,让她还不能完全适应外方的作息。外间忽然有了轻微的窸窣声,仿佛是人衣角划过草木的声响,她敏锐地听到那声响,蓦地睁开了眼。
“咦,我今晚竟还有同伴?”推门而入的男子刚放下灯笼,看到躺于柴草之上的沈言,挑眉笑道。
“你是谁?”他紧接着发问,不料沈言也开口,二人异口同声,一时愣住。
沈言淡淡一笑,平静的脸上立刻就有了一点属于少女的气息:“我是沈言。”
“沈言,沈言,”男子念了几遍,“是个好名字啊,不过你姓沈,这倒有些凑巧。我娘亲也姓沈呢。”
他定定看她一会,发觉她并不搭话,悻悻说道:“你这人真有点无趣,不像个小姑娘。这里究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这里没有鬼魂。”沈言静静说道,殊无惧色。她复又道:“你忘了说你的名字。”
“京都李丹青。”男子微微扬眉,见沈言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下有一点恼怒。他少年得意,哪里被人这般轻视过,只这个沈言,根本视自己为无物。他这般恼怒,却不知沈言生性如此,并非针对他一人,而待日后他明白过来,一切因缘际会已然发生,挽回都太迟。
偌大的殿堂又寂静一片,李丹青一个抬头,殿正中的弥勒菩萨含笑而对,那抹笑容分明和天底下的菩萨一般严慈,此刻却诡异得让人有些寒意。
“那个,沈姑娘,”他忍不住打破这一室寂静,说道:“我方才赶你,不是因为坊间那些鬼神的传言。再者,身为捕快,本不信世上有怪力乱神之事,世间可怖之事,多是人为,这也是我此刻身在此处的缘由了。所以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以免有性命之忧。”
这人,倒是有与外表不符的热心肠呢。只是我自己都不怕丢了性命,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少女暗自想道。她来璧山寺,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来确认一件事情。她在京都几日,畅游各处,自觉人生圆满几分,才下定决心来探那一段过往。
李丹青见她仍是毫无反应,不由凑上前去,却见她一脸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简直要伸手去敲她的额头。少女回过神,才发现李丹青一张脸迫近得几乎要碰上自己,一时间窘迫交加,蓦地后退一步,脸已红透。
原来如此。李丹青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隐隐明白了什么。以他在京都的名气,和名门淑媛的会面并不少,甚至还颇得闺秀们的喜欢,马上就把眼前这个少女归到外冷内热的那一类里去了。少女红彤彤的面容与方才比起生动许多,似乎耳朵根都红起来,一双冷眼终于有了些许其他的情绪。
“方才是我冒犯了。”虽然还有些想继续看那张窘迫的面容,与生俱来的教养已经使得他出声道歉。
“无妨。”沈言平静下来,面容如初,只心里还微微留有一点诧异。二人之间的僵持倒是不知不觉缓和了。
“夜间寒重,倒是有些冷呢。”李丹青环了双臂,去外面拾了干柴生火,干脆也坐了下来。
“这寺院空了这么久,他会寂寞吧。”火光映照下,少女的脸又有些怔然了。
这是在和他说话么?李丹青疑惑地望过去,不知是不是该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
少女自顾自说道:“他以前和我说过,孤独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我那时便知道他是最怕寂寞了,可是这里这么冷清,竟是他的住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说罢,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李丹青本看不惯那张沉郁的脸,这时见她展颜,却不觉得欣慰,只感到那笑容里苦涩居多,叫他这天生的热肠人看不下去,不由道:“这寺院是决无人烟的,你的那位朋友应是搬走了吧。”
沈言摇头道:“不会的,这寺门上有他刻的标记,别处我都去过了,只有这里。”
一阵冷风吹来,大殿的门不知何时被吹了开来,火光一闪一动,忽地灭了,大殿漆黑一片。李丹青藉着月光去寻灯笼,放灯笼那处却是空了。他眉间一皱,立时一手将少女护在身后,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仿如箭上之弦,蓄势待发。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静谧之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缠绵哀婉,内中蕴含了无尽的愁思。李丹青只觉得这歌声如此动人,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神思恍惚起来。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他进宫去看身为四妃之一的姑妈,初初进入那繁复的宫室,尽管十分谨慎,还是不小心走错了路,误闯了太清苑。
那是个多么炎热的夏!无边的荷叶铺满了太清池,一朵朵水芙蓉出尘不染。一个靠在池边昏昏欲睡的小宫女被他扰了清梦,慵懒地睁开了双眼。她揉着眼睛,轻轻瞥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牌,说道,李阁老的那个长孙,原来是你。那玉牌是他十四岁时在四国比赛上进入三甲,当今皇上特意嘉奖的,当朝几乎无人不知,于他自己,也是极其得意的。而她那句话语气寻常,是一种坦荡荡的淡然,并不包含鄙视或者其他什么内容,却让他的少年意气瞬间凝住。后来他仍是在京都飞扬跋扈,言行之中却收敛许多,甚至隐含了一丝谦逊,让他那正统的爷爷欣慰不已,以为自己的孙子终于有了长大成人的觉悟。
再后来,姑妈生辰,皇上大摆宴席,替锦妃庆祝,他也在席上。对面坐着的少女仍旧一副懒懒的模样,朝着他遥遥举起了酒杯,仿佛初见。
“丹青,这就是圣上最宠爱的儇公主。”姑妈见他脸上茫然,掩嘴一笑:“宫里最雅致的太清苑,圣上可是赐给了这位公主作寝宫,连我也争不过呢。”
他心里的一点热慢慢消退了。
彼时少年还不知晓那种情绪是为了什么,只是忽然心灰意冷。本朝皇嗣稀薄,皇子公主皆有继承皇位的权利,李家虽一向中立,因着家族血缘,却是非拥立锦妃亲子晟皇子不可的。而姚儇身为已故皇后唯一的子嗣,又受着皇父歉疚般的宠爱,不必有何举动,已经站在了李家的对立面。
那个倚在太清池边无聊得打呵欠的小宫女,总有一天会为了某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变成不择手段的人吧。少年看着对面的人发呆,那人却只匆匆回了一个笑容,专心吃盘中肥美的蟹肉,微微眯起眼的享受表情十分刺眼。
少年甚至已经有些恼怒起来:我为什么会为了这样的人烦心呢,这样的没心没肺,这样的不在意我,这样的,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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