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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凭曲行射少年游
这汴梁又名东京,为大宋皇都,自当中土第一繁华之地。夜幕已至,街上却依旧人烟鼎沸,承员往来,络绎不绝。更有花柳巷门,立着好些粉妆丽服的妖娆女子,摇臂袒颈,搔首弄姿,个个身着半透薄纱衣裳,招揽过往宾客。
李析已两年未出府,更况,他先在武夷山长大,本就对闹市街巷不熟。这是他首次出门,一时有些恍惚,怔怔而立。
宋翌看着他,以两指轻抚下巴,颇显轻佻之态:“怎样,贤弟没去过青楼罢!你可知那紫香楼在何处么?”
李析看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宋翌心喜:不知道才好呢!暗色束袖往远处一指:“在哪里呢!”趁李析转首那一瞬,他迅混入人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之大吉了。
话说这京城的青楼乃是他除了家以外最常光顾之地,尤怡红院与紫香楼最为频繁。那紫香楼的头牌名唤苏清慈,去岁首次挂牌,却是卖艺不卖身。听说她琴艺舞艺俱佳,又闻长得绝世之貌,偏偏只喜以诗词会友,舞蹈曲艺也只表演给识品者看。他宋翌没几两墨水,常恨难见其面。今日那女子头次于众亮相,宋翌为花中常客,又颇受那青楼老鸨“青睐”,自然要前去捧捧场的。要不是这日李老夫人大寿,家父又硬逼着他带李析出来,他早在那风花雪月场内了。
宋翌毫不费力地左拐右转了些路,回首一望,那李析早被抛在不知道哪个角落了。他心里舒畅不少,开眉笑眼的,兴冲冲赶往那紫香仙居。未及走近,早有门口妖冶浓妆的相熟女子摇摆着迎上前来,他左挽一个,右牵一双,温香满怀,乐趣横生。
“公子怎么才来呀,妈妈出来好几次,说你必定来,已为你备下酒水大桌了。”
“可不是?要少了公子您,我们这紫香楼的姑娘都食不下咽了。”
宋翌笑着在那女子面上亲一口:“心肝儿,没了我,你都吃不下饭了?”
另一个嘟嘴嗲声道:“宋公子就知道骗小红,上次说昨个来找我的,根本就没来嘛。昨日下午怡红院的小伞过来串门儿,说你在她那处。”
“今天早上天香楼的鸨妈妈过来找我们妈妈,说什么你欲给她家的小莺赎身?”
宋翌一头雾水:“哪个小英?小英不是你们楼的么?”
“别说这个还好,说起这我也想起来了。上回碰到小莺,说是自怀了你的种后,你再没去过天香楼,她要找你呢。”
“不对吧,昨天那鸨妈妈不是说已经打没了么?”
“打是打掉了,可她要什么什么费,还不是想多要点银子么!”
宋翌听得冷汗涔涔:“真的假的?她怎么知道一定是本少爷的?”
“今年头五个月,不是你花重金包下她的么?”
“还有,那打下的孩子,看过的人都言与你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莺啾燕啭中,宋翌越听越仲,大汗淋漓之下慌慌张张自袖内掏出银票分给这帮可爱的小鸟们:“各位姐姐,都拿去分了罢。若她再来找我,就说我已经死了,棺材还是从这门口横着抬过去的。”
“公子放心,我们哪能不站你这边呢?”那些个见了银子,个个两眼闪闪发光,点头似小鸡啄米。
这厢,宋翌刚跨步进门,肩上忽被什么人轻轻一拍,转首斜眼一瞧,白如和壁,玉指纤纤,不由骇色:“小莺,有话好好说……”
身后之人也不说话,半日不动。他胆颤心惊回眸,那人一袭白衣,面色冷峻如霜,眼横无波,不是李析又是谁?他自觉狼狈,忙端正身子,整了整衣冠:“贤弟跑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李析只觉好笑,面上却淡淡的:“找到就好,进去罢。”
还没走出两步,迎面老鸨欢快地迎上前来,热情洋溢地把块红帕左右挥舞:“宋公子怎么才来呀,咱楼里的姑娘都嚷嚷着要见你呢。”
宋翌笑呵呵道:“才一日没来,宝贝们可都这般想我了么?”
“可不就是?宋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是常客,她们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不知道公子今日要找谁伺候呢,这里的姑娘们都伸长脖子盼着呢!”
引颈而盼?李析似笑非笑地觑眼向他。
宋翌原本兴高采烈的,刚欲开口,忽见旁侧李析那猜不透心思的模样儿,兴致就减了大半:“贤弟即为生客,你请!”
李析道:“我不熟,宋兄大可随意。”
宋翌白了他一眼,漠然道:“今日本少爷心情欠佳,就要三个罢。琦红,墨烟,守香,叫她们快些。”
“不巧了,这三位今日都被先到的客人请走了。绿雉,白囱,放香这三个怎么样?”
“也好。绿叶的臂伤已经好了么?放香的月事完了?”
“当然了,即便没好,她们惦着你不止一日两日,早想死了。”那老鸨一面说一面慧眼流转,看到李析了,“哟,这位公子长得真俊哪,是第一次来么?”
李析微微咳了声,点头低低“嗯”了声。
“这位小哥要几个服侍呢?”
眼瞅着那块鲜艳欲滴的红帕要往自己靠过来了,李析不自觉退避三舍:“宋公子会替在下付五个的钱。不过本公子一个都不要,坐着即好。”
宋翌又白了他一眼:“你一个都不要还叫我付五个的钱?”猛一回转,端得失色,“这,这,你出门不带钱的么?”
“忘了。”轻描淡写的一句,颇有事不关己之味。
宋翌立马转首向老鸨:“妈妈,你别误会,其实我跟他不是很熟,今天刚认识呢。”
李析微有错愕:“宋世兄金贵之态,不会连这点钱也拿不出罢?”
宋翌震惊之下张口结舌,冷静半晌方深吸一口气:“贤弟若真没带钱,为兄可先替你垫上,下回见面再还也不迟。”
李析道:“宋兄大义,请我一次又何妨?”
“贤弟,为兄自觉有些道理还是要跟你说清楚的,做人不能这样……”宋大公子面有不豫,神神叨叨的,眼瞅着李析行若无事地往前去了,他几欲气结,“我说你……你……你太不厚道了。”话未完,余光瞥见那妈妈灼灼生辉的眸光朝他袖口来回逡巡,只得无奈,“算了,妈妈,我就要八个罢!叫小红、小英、阿翠、阿燕、小凤她们也来。”
老鸨笑靥如花:“好,二位先去台下包间罢。小画,过来带宋公子下去。”
一刻钟后,
台上,笙歌倩舞,羽带翩飞;台下正中的大三环包间内,有一暗服男子,左拥右抱,痞态尽现;旁侧的白衣男子,神稳不动,视若不见,只轻杯品茗,观舞赏曲,兀自陶醉。
戌时一刻,台上歌舞骤停,四处人声渐湮。偌大的一个青楼,竟也鸦默雀静。有人涎口悄声:“苏姑娘要登台献曲了。”
他话音刚落,果然台侧玫瑰洒花绿纱帘子一掀,有一蒙面金丝绣绘的日探薄烟紫衫女子绕过屏风袅袅行出,体态轻盈,维步生姿。她微俯身向众人行了一礼,这才提摆往台前那张被端置于琴架上的十二弦古琴后落座,刚试了试琴音,只闻“叮咚”一下,宋翌便忍不住拍手叫道:“好,弹得好!”
众目睽睽之下,李析拿眼瞟了瞟他,若有若无的,心里悄升一股无地自容之感。
那紫衫女子看一眼宋翌,顾自纤指拨弦。那琴音婉转动听,丝丝幽幽含暗香自弦上游移而出。
那筝本就珍品,又兼苏姑娘琴艺不俗,这乐音自然是妙。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湍如流水,又仿黄莺出谷,恰转乳燕归巢。一曲毕,依是绕梁不绝,流声在耳。
懂琴音者自不必说,连不晓琴音者闻之也心境岿然,只觉这曲子有说不出的美妙,难以言状。
李析凝神细听,心下暗叹:原污淖之地,亦可出不沾秽泥的界外冥音,此人的琴技必在自己之上,真正可惜了。又见苏姑娘项上挂了一块玲珑剔透的黄金琥珀,微微一惊,手中的细玉茶碟便不由自主疾飞出手,迅驰而去,将那女子的面纱翩然撩落在地。
那纱巾之后,原是这样一个姣好的美丽容颜:她肌凝瑞雪,齿如瓠犀,风髻露鬓如染黑墨,淡扫婉转娥眉,娇羞晕衬下媚眼含春。把个众人一时看呆。
她,即是这紫香楼卖艺不卖身的头牌名魁——苏清慈。
这突如其来的掀纱之举,不但惊扰了台下的色鬼醉汉,亦惊动了台上之人。
苏清慈显是一怔,迟疑半晌,拾起地上的茶碟,款步行下,直直来到李析跟前:“清慈冒昧,敢问这位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李析镇定相视,语气不疾不徐。
美人百媚一笑:“原来是李公子,这茶碟可是你的?”
未等李析开口,宋翌从旁轻笑道:“这碟不是他的,却是在下的。”他一面说一面将掩在袖内自己的茶碟往里送一送,“在下早闻苏姑娘不仅貌美如花,且品性高洁,只无缘相见。今日闻听姑娘首次登台,好奇之下唐突之举,还望姑娘海涵。”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宋某武艺欠佳,方才只稍露一手……”
眸中似有流火过隙,如烟火般轻轻闪动,李析不紧不慢伸手朝宋翌一指:“的确是这位仁兄的。”
苏清慈若有所思观一眼李析,含笑将碟轻置于宋翌桌上:“公子收仔细了,以后不要随意乱扔,伤了人便不好了。”
她指如削葱,嫣然一笑,动人心魂。宋翌酥软而笑,将那碟子优雅举在鼻尖闻一闻,柔润道:“好。只要是苏姑娘的话,宋某人可是‘惟命是从’。”
苏清慈转身,缓缓出笑:“宋公子袖中的茶碟就送与那李公子罢,不然他的茶杯无处可放了。”
“砰——”宋翌手中的茶碟应声落在桌上,紧接着,台下正中的包间传出八个女人的哄堂大笑之声。宋翌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压低嗓门向李析道:“不知道哪个蠢货干的好事,害本少爷颜面尽失!”
李析不紧不慢:“我也不知。”
宋翌眸色犀利:“老子真想斩了他喂狗!……我说贤弟,你怎么就藏得这么好?老实交代,藏哪里去了?……你该不会吞进去了罢?”
李析面无表情道:“宋世兄,在下的确是吞进腹内了。”
“我说李贤弟,我二人今日之装扮,颇像黑白无常,你觉得呢?”
三日后,汴梁城西郊,有二骑碎步而来。马上之人,一个身着黑衣,擎眉修目,英姿长身;另一个白衣翩然,面若玉梨,静似沉香。只那个黑衣之人一路嬉皮笑脸,唧唧不断。因见白衣男子不为所动,他显然有些丧气:“李贤弟,这一路行来也不见你笑,你可是天生不会笑?家父命我定要拉你出来,原我与友人约好去寻欢作乐的,可惜了。”
白衣男子如画薄眉一挑:“宋世兄若不喜欢,可先行离开。”
“哪会呢,贤弟多虑了。”
宋翌无奈叹息。这几日,父亲施压硬迫着他带李析出来见见外世,他早不胜其烦。可李析虽不苟言笑,却也不排斥与他同行,实不知这块木头心中所想。偏今日父亲又逼着他来教他骑射,莫不是前世欠了他的?原今日说好与狐朋同去紫香楼看苏清慈姑娘献艺的……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红香软玉啊,“行姿似弱柳扶风,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李析瞥一眼宋翌痴迷醉相:“宋兄是想那苏姑娘了?”
被人一眼看穿未必是好事,至少宋翌不这样想:“贤弟说哪里去了?不就一青楼女子么!我堂堂将军府的公子,岂会朝思暮想那种花钱即可博其一笑的女人呢?即便她的确是艳若桃李,体似飞燕……”
“在下说过宋兄朝思暮想着那女人了么?”语毕,将胯骑狠狠一策,“不过她的确长得不错!”
宋翌嘿嘿一笑:“你就装罢!”急急策马追去。
峒曦山南麓,近有暗林蔽日,野鹿獐狍,远有青原广袤,狡兔疾行,确是狩猎的绝佳场所。又暖风和煦,艳日高悬的,端的是个好日子。
李析轻呼一口气:两年前自己在武夷山亦多有练习靶射,然师父规矩甚重,从未真正尽过一回兴。今日难得,必得好好动下手脚了。
一边暗暗思忖,一边下了马来。忽见远处靡靡蒹葭茅草丛中,有一白色的小东西正探头探脑钻出半身身子来。他忙举弓弩相对,刚欲发箭,却闻身后的宋翌不屑地摆摆手:“贤弟让开,还是我来罢!”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弓箭娴熟地举起:“李贤弟啊,你从前是足不出户,这外面的活靶跟家中的死靶可是大相径庭呀!你那姿势有误,该像我这样……强挽弓弩,瞄准猎物要讲究‘似是而非’。也就是说,看着像是对准了,其实它没对准;看着像是没对准,其实它不一定没对准……你可听说过‘丁子学射’?你若将这兔子看成一个兔子,必定是射不中的,因为它,已不单单是只兔子了……好好,闲言少叙……我要发箭了,请你观仔细了!”
“噗”地一声,他手中利矢猎风而去,那箭竟不偏不倚,直挺挺射在那茅丛后的一堆马粪之上,微晃了晃,染屎而倒。二人跑上前一看,都傻眼了。
李析蹙眉,似笑非笑:“宋世兄,你那一套谁教你的?”
宋翌顿觉尴尬,忙自我圆场:“方才我明明对准了……实不相瞒,我原就想射这堆马便来着。”
“宋世兄射技不错,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翌一时语塞,灵光一闪,挠头笑道:“跟你在一起,我心里一直发怵,瞄不准也是正常!要不这样,我二人现分开狩猎,二个时辰后在此碰头,贤弟意下如何?”
李析沉默无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你若反悔那可是你的不是!”宋大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马背,不待李析开口,他急匆匆抛下句“二个时辰后见,不见不散”便扬长而去了。
李某人看着他迅驰如飞的身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话说他这一走远不止两个时辰,时已近昏,他方践马优哉游哉而来,满面的怡然自得。而此刻,余辉已西斜,光头衬得四处的茅丛灌木全似镀了金一般耀眼夺目。
他远远见李析在那处燃起篝火,抹了抹汗水,大声道:“贤弟,我回来晚了。因沉于狩猎,不觉已日落西山。令你在此久等,实在抱歉。”话毕,他满脸得意自马上取了猎物下来,两手也抓不满,分多趟扛着背着往李析跟前扔下,“太多了,害老子都拿不动了。贤弟今日收获怎样?”
一面说一面往地上一瞧,意外见到好些野兔并獐子狍子,不免吃惊:“这些都是你的?”见对方点首,他会心一笑,“哪弄的?不过显然没我数量多!”
李析正用树杈叉了个野兔在火上烤,闻言不紧不慢用左手挑了宋翌丢在地上的诸多猎物中的一只:“李某有事不明,还想请教下宋世兄。”
“请讲。”
“李某才浅,想问下,这是什么?”
宋某人得意一笑:“李贤弟果然是孤陋寡闻啊,休怪我瞧不起你!你竟连家养的母鸡也不认得……”话刚出口,陡然反应过来,立马掩嘴。
李析“哦”了一声,似有所思:“李某佩服得很!荒郊野外的,宋世兄竟还可射到母鸡,还是家养的。那射程该有多远?十丈?二百丈?”
宋翌不好意思地笑笑,立马转移话题:“李贤弟那许多野物儿,哪里买的?”
“李某出来习射,不会去买。”
“贤弟与我一样,都喜欢来真的!你不知,我生平最厌恶那些以假混真的狩猎之人!明明自己箭法不准,却偏爱逞强,买些回来掩人耳目,还恬不知耻奚落人家,卑鄙行径,实为可耻!”
“不错,李某也极鄙视这种行为。一天下来竟不耗半支羽箭,便可将各类野珍家禽收归囊中。可耻之举,为人所不容。”李析面色有些复杂地看一眼宋翌,不屑道,“要是他们都学宋世兄,射完了箭再一支不少地拔出来放回箭袋,扬勤俭之德,倒还能令李某正视一二。”
宋翌循着他的话看了看自己那除了早上射粪丢了一支,其余分毫未动的箭袋,笑容僵在了脸上:“贤弟,贤弟所言极是,我极赞成……那个,你兔肉烤好了没?我忙了一天,饿坏了。”
李析闻言将手中的兔肉递与他,看着他狼吞又虎咽:“野珍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买的,自然不好找。宋世兄辛苦了。”
宋翌吃着吃着,差些没把一口兔肉喷出来,噎得一愣一愣的。
李析实忍不住启颜而笑:“宋世兄,你真的挺有意思的。”
他曲曲双眉如抹黛,目若殷桃,笑起来的时候,似皓冰俱融,春暖雪消。夕辉漫上他长长细细的眼睫,瑟瑟颤动,似春日的雨丝,韵意茕茕无限。
宋翌一时看得呆了:“李析,你笑起来真好看,跟紫香楼的苏清慈姑娘一样好看。”
对方笑容立时凝住:“宋翌,李某收回方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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