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释天下

作者: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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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假籍晋役带双敲


      薄云蔽月,夜色清透如洗。
      广浩的天幕之下,更显深宫寂寂,朱烟寒清。
      金砖玉瓦砌就的垂拱殿内,有一三十五岁左右的黄袍男子静坐于东首上座,眼前的九龙御案,几摞奏折,旁侧是一支单鸽信管并一卷小纸,上头密麻皆是细字。此人浓眉星目,鬓若刀裁,额堂举足之间,自有一股区于常人的气度高华。然其双眸间似含了霜寒料峭,望向那张纸头的眼神暗犀洞火,锁眉色杀。
      此人,正是大宋天子赵赦。
      有内监俯首慎容进殿:“启禀皇上,九王爷到。”
      赵赦敛去肆意,眉目淡开:“传。”
      “是。”
      朱漆画梁的殿门处,有人大步流星,跨槛而进。此人身高七尺,重瞳骈齿,气沉岿静,俊逸出尘。只眼眸风动,行若无羁,生就一股轻狂凛傲的风流之态。他,便是封号“隋阳”,人称“闲王”的当朝九王爷赵策。
      赵策与当朝天子同为当今皇太后所生,太后共出二子,赵赦为长,策排行第九。因这同胞之亲,在外人所观,手足之情自然不同寻常。然八年前,先帝在世之时,颇喜此子,曾有立赵策为太子的打算,然当朝一提便遭群臣反对,众口一词,无不说此举恐颠“长子为继”之传统,乱了纲伦,留为后世皇孙觊觎夺位之由,搅了太平。
      宣武帝无法,第二日上朝只笑言儿戏作提,不会真拿此事作真,不然便重了汉朝高祖之为。这话有些不明不白,有好事者说,因为当年刘邦宠子如意,欲费太子另立如意,却不料反惹了吕雉妒心,后又害了如意。宣帝之意倒像是赵赦有杀策之心,故意说这样话,难道是为了在身百年后保住赵策?不过,这也只是猜猜而已,皇家之事,谁人敢乱议?
      而当时,赵赦闻说此事,亦只挥手含笑置之,丝毫不为所动。
      赵策自幼聪明过人,精于骑射战术,兼好诗词歌赋。当年大宋北疆遭晋兵来犯,他与李密挂双帅前伐,多次击退晋兵。闻得人言,他从不恃强凌弱,在边疆困顿之时,与将士同帐而卧,同食糙粮,同饮粗杯,也不倚功倨傲,言谈平和却颇有威严,得下士心服口服敬戴之。
      七年前,因出了一件大事,他被迫忍辱入狱三月。后为防手足滋生嫌隙,他于狱中墙石,刺血留语“寒箫凤崖人不见,冷庇囚衣谔下才”,而后,自请交出兵权,从此万事皆抛,只沉溺酒乐,人多谓“悠闲王爷”。听得当时看守的狱卒说,那段日子,他消沉至极。他虽入了监,然服侍常等,先帝并未怠他分毫。可他一话不出,整日散发披头,须髯不整,宁卧于草榻而不盖锦被,一向喜欢喝酒的他,竟滴酒不沾。当时还是皇后的生母来狱中探之,他亦一概冷背相向,拒不正对,令皇后伤极落泪。
      出狱后,他酒乐为兴,连常日该去宫内敬拜皆也不守。宣武帝生了怒意,眉发目张命人将其捆来,欲亲手挞之,他只冷冷一笑:“策儿不过一酒水之徒,安得龙颜覆恨如此?”终究宣武帝恨极相向:“朕不打你,朕在这皇宫一日,你便不得入宫一日!”他亦回以冷笑:“儿臣遵命!”
      一年后,宣武帝薨逝,言他不孝,至死都不许他入宫探病。他片语不发,不寝不食于陵前长跪三日,有人亲见其潸然落泪,抿唇克制。
      由此之后,风流更甚。常有人闻名上门谒拜,总是扑了个空,下人多言他早已出门,可去青楼之地寻他。也有心不死的,长等多日,他也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候风流快活得连家也不愿回,声名一度下跌。
      回归正题。
      话说这厢,他刚欲行礼,赵赦便含笑摆手道:“这里只朕与皇弟二人,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赵策倒也坦然:“皇兄既出此言,臣弟便却之不恭了。”一面说一面不慌不忙在北首一早置好的云纹雕椅上落座。
      赵赦笑道:“九弟是越来越不喜进宫了。朕不止一次听人议论,九弟在外头好声色犬马,神尾难寻,这可不是你堂堂一个隋阳王应行之事。先帝在世之时,论及该事,亦也叹息。”
      “若论起先帝,策倒是无颜了。”赵策俊眉挑起,有宫女趋步奉上茶盏,他含笑道,“这女子不错,柳腰纤纤,肤白唇红,几岁了?可也择了出宫之日?”几句话,把那宫女问得面色绯红,含羞回禀之后,行礼匆忙退下。
      赵赦眉毛动了动:“皇弟若喜欢,这宫女送了与你?”
      “不敢。”赵策轻抿茶水,支颐而笑,“皇兄休怪臣弟鲁莽。有皇兄勤政勉治,我朝盛世太平,臣弟得享安乐,那是拖皇兄的福分呢。什么时候连我这个小小的隋阳王也悠闲不起来了,那方是坏事。”
      “九弟自幼嘴巧,连朕都奈何不得你。”赵赦道,“不过,若只喜色好乐,朕闲暇之时常有歌舞评赏,皇弟缘何不来相伴呢?”
      “不敢。臣弟最见不惯身周之人拘谨相侍,不瞒皇兄,臣弟外头寻欢,大都隐姓埋名,那些个人不知臣弟身份,自然随和。”赵策唇角一勾,“不知皇兄今召臣弟进宫,所为何事?”
      “母后亦常有念叨,说你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人在京城,却月只进宫拜谒她一次。更何况,朕无事就不能叫你进来么?”
      “皇兄日理万机,臣弟不敢相扰。倘令皇兄搁手政事,陪我闲谈,万一耽误了朝廷大事,岂不是我之过?再者,现已亥时,皇兄特命臣弟前来,显是有要事相商。”
      赵赦微微一楞,旋即抚掌失笑:“好好好,九弟果然是一点未变!那朕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现下,朕的确有一事棘手,正想与九弟商量个对策呢!”
      赵策淡淡一笑:“是何事令皇兄棘手,不及明朝议政,却唤臣弟半夜相商呢?”
      “此事,唯你可行。”赵赦瞥一眼那案几,将那桌上信纸拾起一抖,“那厢晋贼又蠢蠢欲动了,欲结全力再攻我北疆领地,九弟可闻知此事?”
      “臣弟不知。”赵策浅淡而笑,“八年前一役,晋军折损不少。在臣弟眼里,不过是些散兵弱将,不足为惧。”
      “不能不惧。我大宋兵力虽足,多以步制骑。然晋国军队以骑射见长,上次溃败,大可东山再起。”赵赦正颜道,“你自幼喜研战攻,又多随先帝征伐,不会连这些也不知罢?”
      赵策含笑道:“臣弟不是不知,是该忘则忘。近年沉迷于诗文美词,眼中心中只余这些酸识了。皇兄若是为此事烦恼,大可命李密再行征讨。更何况,朝中武官骁勇者不乏,除了李密,该还有别人罢。”
      “九弟是聪明人。朕这些年虽在晋界多回召兵力,然亦有将士抵守,若非消息可靠,自不会叫你前来。”赵赦眉头微微一蹙,“父皇先有教导,国之亡,多在于臣强主弱,万不能令外姓重兵在握。不然八年前北晋复乱,父皇亦不会令你跟李密二人同时出征。今李密与宋居正联名上奏请求出兵,他二人私下交好,朕有顾虑,亦是为了我赵宋江山社稷。”
      就凭李密与宋居正?赵策心底岿然,知他只是推脱之词,遂不以为然道:“李密德高望重,宋居正亦不是奸险小人。况凭他二人的能力,即便宋居正日后官封一品,也难成气候。皇兄前年已颁令下诏,将领只可带兵而无权调兵。臣弟以为,皇兄之虑为多。”
      “他二人确不像是那样的人。但朕既为天子,须懂得‘欲制之必先限之’的道理。更何况,朕心里原取中一可信之人,若真要去讨伐晋兵,此人堪当大任。”说话间,眼睛定定地看住赵策,“这件事,朕尚未下论,皇弟性慧,该明白朕的意思。”
      赵策眸色微沉,却是稍纵即逝:“臣弟愚钝,请教皇兄。”
      “便是九弟你了。”
      赵策断然摇首:“我?臣弟只怕难担此任,皇兄还是另觅能者为上。役事战法,精于一个‘勤’字,臣弟这些年多有荒疏,贸然前讨,只怕败北。”
      “九弟无须过谦。胞珠之亲,朕唯信你了。况如今朕欲命你为都统领帅,令李密之子、宋居正之子为副统制率八十万军前往,你意下如何?”
      “李密、宋居正之子未过弱冠,尚为娇惯纨绔之徒。由我三人带兵前往,胜算无几,况凭臣弟如今的声名,只恐众将士不服。皇兄此举……还望深思。”
      “朕之所以行这一险棋,只为押注在九弟身上。他二人同行,不过是为了顾全李密、宋居正那两个老儿。难道九弟是要推却朕对你的期望不曾?”赵赦意味深长相视。
      期望?可笑,为顾全李密宋居正,便将八十万军相交?赵策笑意留在唇角,不经意间用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皇兄对策之期望未免太盛。”
      “朕说过,朕只信你。”对面,笑靥依旧。
      “臣弟不才,不敢以身犯险。然皇兄深谋远虑,果非臣弟可较一二。只臣弟忽想起外头尚有事未办妥,还是先行告退的好。”略一思忖,赵策立身作揖,寻辞欲退。
      赵赦取过一笔,镇定坐在那里,头也不抬:“九弟不答应倒也不妨。”见赵策返身,他心平气和,“近段日子母后多有提及九弟的婚事,言你年二十六,也老大不小了。当朝右部侍郎东临有一独女名曰东施。秀外慧中,棋琴书画样样来得,乃世间不可多得的女子。朕这就命人拟草,给那东临下道圣旨去。”
      赵策闻言止了步:“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赵策摇首:“臣弟不敢抗旨,皇兄大可送再多的‘嫫母’去臣府上。然臣弟一身为己用,宁污身自好,并不敢去辱没了那些个女子。”
      “既你不能抗旨,朕也不妨直说了。东郊有一奇女名钟离春的,西郊另有一个女子名为孟光的,也是长得非同凡响,明日全送了与你。你若不碰她们,朕不妨跟皇弟再开个玩笑,你若不与她们洞房,半年不出子嗣,便是抗旨不尊。”赵赦面上拂过一丝薄薄的笑意,“七年前,皇弟愿弃兵权与朕修手足之好,现在却连朕的这番好意也不愿领授。你七年不娶不纳,难道是心有所属?”
      赵策容色微沉,迅即强颜一笑:“不曾。只是,臣弟宁愿遍享酒乐杂曲,几年游玩未曾收心。儿女大事,现置之身外。”
      赵赦笑道:“既然你不愿娶妻,母后那边又常挂念着,那你说,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片刻的寂静,恍有流鸦划过天际而闻得扑塄之声。赵策沉吟一时,终叹口气,徐徐俯身:“既如此,臣弟唯有从命,奉旨前去对伐晋兵。”
      “这就对了嘛。九弟一向机敏,今日怎么这般忸怩呢?这头,整兵待发尚须一个月的时间,你若要玩,这段日子就好好玩个尽心罢!”
      “晋兵若真来犯,尚未出使,皇兄又如何得知我大宋八十万军一月后出兵,恰能赶得及呢?”
      “若无此把握,难不成朕让这八十万军陪臣弟前去北边逍游?”赵赦将笔搁在砚上,拂一拂手,“方才九弟说有要事去办,是什么事?”
      赵策笑道:“臣弟与一友人约好,要去酒楼作诗评曲,不过附庸风雅而已。”
      “还要去做诗评曲?宫外什么地方这样晚了还亮着灯的?那人又是谁?”
      “皇兄有所不知,宫外好些酒楼是彻夜亮灯的。臣弟与一酒楼的掌柜交好,言谈甚欢,我二人定下今日之约,不见不散。”
      “不要怪朕没提醒你,你贵为皇亲,万防被人落下口实。更何况,有些人或是刻意接近,你要当心。”
      赵策颔首:“臣弟自当谨记皇兄教诲。那酒楼的掌柜乃正派之人,她路不拾遗,厌恶钱财,举手投足皆是君子之仪。臣弟常自愧弗如,皇兄放心便是。”
      赵赦柔眸一笑:“听九弟所言,那人品行不错。那酒楼叫什么名字?”
      “怡红院。”
      “听着倒是个正经地方,以后要多与这种人结交。”
      “臣弟明白,现就告退。”
      片刻之后,垂拱殿琉瓦之上,有一蒙面黑衣之人缓点脚步,身轻如燕,慢慢消湮在了遍天黑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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