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三年前的京城，也是春意正浓时。城中到处生机勃勃，仿佛带着微微花香的春风刚一吹过，便繁花似锦。

　　就是绿意盎然到如此，年轻人们还嫌不够热闹。在这晴朗的下午，纷纷挎剑携酒，系马于街头，高谈阔论，畅饮欢笑。皇上重武修，至即位起，便鼓励青年人习武，不说要人人上阵杀敌，只为强身健体。因此，京城里的武馆极多。

　　东街这家号称京城规模最大的京武剑馆，广阁大旗，好不气派。这里每三个月，便组织一次“剑会”。招集习剑的男女老少来对剑比试。不过来得最多的，还是年轻人。

　　京武剑馆更靠街心的这间道场，和普通的道场没太多不同，都是衫木柱，翘檐牙，最多是场地大了一些。可俏就俏在，不仅四个屋角下悬着大红色的绳结，就是窗阁边，都络了精致的红绳花案。远远一看便知，这是专为女子开放的剑场——“巾帼”馆。

　　今日是“剑会”之期，“巾帼”馆外脱下了一排又一排的鞋子，馆里人头攒动，除中间那一大片对剑的精席外，周围一圈已坐得满满当当，连角落也没放过。偶尔有春风吹进来，都拉不动姑娘们的衣角。

　　两个秀气的红袍姑娘站在剑馆门外，腰间佩剑，手执戒尺，挡住那些无论有意无意，看起来都像是不小心走错了馆的男人们：

　　“这位相公，这里是巾帼馆。须眉馆在隔壁，请你移步。”

　　两位姑娘都面带微笑，十分客气。可您要是想硬闯进来，还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要知道她们的月钱是包吃包住，四两银子。这个数目，够一个普通的店小二干一年的。那她们身怀的剑术，自是不同凡响。所以那些有花花心思的男人最多在外面撇两眼，并不敢踏进一步。

　　再看馆内大堂上。铛铛两声锣响之后，对剑的守擂方便先行上场，若本局无定好的挑战方，那么来参加剑会的姑娘都可看对手自估，若想较量，最先通报者上场。在比试开始前，还有人要叫一嗓子。那便是当场轮值的场主。她素日喜欢别两朵桃花在发髻上，大家便都叫她桃花娘。只听她清清嗓子，捏着一根藤条啪地打在长桌上，大声喊出：

　　“姑娘们听好啦！守擂方，人称“八面金锁”的六通镖局的周姑娘。挑战方，外号“拼命三娘”的太清武馆的石姑娘！下注从速，本局彩头……玫露阁新到的胭脂！”

　　她反手挥了挥藤条，打在身后吊在架子上的一盒盒小胭脂上。胭脂晃了两下，漏出些花香来。聚众赌博，有违国法。但是为了比试的趣味性，以小物下注，且价值不超过二百大钱，是被允许的。所以来参加“剑会”的姑娘们，往往会带些崭新的手帕，胭脂，荷包等物，投到自己喜欢的剑士那方，表下支持，换个开心。

　　大概一支香的功夫过去了，又是两声锣响。“拼命三娘”已经躺倒在地。“八面金锁”周姑娘满面笑容地拉她起来，右手高举长剑，以示得胜。桃花娘一挥藤条，笑道：“周姑娘胜！下了她的注的姑娘们，胭脂……来拿！”

　　夕阳沿着四方的窗阁洒进馆内，细心地染上姑娘们的鬓头发角。桃花娘见天色不早，转手端起放在手旁的大碗茶，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然后啪啪啪地连甩三下藤条，喊道：“下面，出场的守擂方，是今年的新秀，上次剑会的公认头名，来自江南的旅京剑客。别号“一支红杏俏江南，我爹不是当朝宰。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景何处寻！”的……哎哟，我的娘呃，”桃花娘长喘一口气，一面暗地想这四句究竟能有个什么关系，一面决定以后这些小娘子取别号，一定要限制字数。“……的许姑娘！”

　　桃花娘话音刚落，有人就掀开场馆一角的帘布，从内堂走到精席上。只见她身着红如玫瑰的薄翼丝袍，还嫌不够俏似地在翻领肩膀处绣缀了精致的红杏，就连那黑色的拦腰和袖腕上都用黄线勾出花影。双眉细弯如翦，眨眼间睫毛翘如月梢，脸颊白净非常，仿佛就算是五官平平都能把旁人注意力吸引到如雪肌肤上，何况她眉眼俊俏，更是增色七分。她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如带浅笑，腰身纤细，足下轻盈。一路走来，袍袖夹风，极利落有神。

　　这姑娘刚走进堂内，就引来周围不小的动静。有六七名激动的小姑娘，看来是仰慕她，跳起来大喊：“苇汀苇汀兮，汝定夺第一！”

　　听到如此支持，许苇汀没有搭话，也没有脸红，只是微笑加深了些。她对那几个小姑娘点点头，便在席上跪坐好，把长剑摆在身前。此剑剑身很普通，与一般利剑没有不同，剑把倒是细巧，一朵杏花深深镂刻在木柄上，惟妙惟肖，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开来。

　　桃花娘见许苇汀出来，便继续报场：“攻擂方，是我们京武剑馆优胜的常客。其实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她是谁了。因为她们已经比试多次。对，她就是京城世家将军府的千金杨姑娘！呃……人还没来。不过姑娘们可以先下注了。”

　　刚说完，众人便一拥而上。“我压平局!”

　　“我也是！”

　　“五个荷包，平局！”

　　“等等等等！”桃花娘把那一堆荷包胭脂推还回去，赖皮地笑道：“这局不压平局。只能压输赢。”

　　“拉倒吧!”姑娘们顿时没了兴致，立即拿回自己的东西就坐回场中。桃花娘追着她们身后无奈地说道：“我说你们这些小东西也太会讨便宜了，就算她们每次都是平局，也不至于一个压注的都没有啊。”

　　和周围一片聒噪相比，许苇汀显得十分安静，她怔怔地盯着场馆最前的帘门，眉头难以察觉地微皱，似乎已等得焦急。黄昏已至，自己的对手却还没来。

　　那几个小姑娘明显不受许苇汀情绪的影响，依旧兴高采烈地叫着“苇汀苇汀”。隔得很远的另外几个姑娘，听得她们叫唤，冷笑连连。

　　“哼！晓岭还没来呢，她们倒先叫上了。”

　　“每次都没分胜负呢，怎么许苇汀就第一了！”

　　“晓岭怎么还不来，不会不来了吧？”

　　正当她们说到着急处，大门帘布上探进了一只手，略略掀开那画有千里江河的大布，却停住不动，想来正在脱鞋。清风从那一点空隙飘进，缭绕在大堂上。许苇汀斜长的刘海被风吹开，已经含波带水的双眸一览无余。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手上。五指如葱，似白玉细琢。若说拿剑，只让人觉得可惜，如此纤白的手应该配上极细的绣花针，去缝织世间最精致的锦帕。

　　帘布忽被掀得大开，两人进馆。一人青衣小袍，是丫头打扮。另一人海蓝单袍，袍上绣饰着白色流云，以卷云簪束发，面目清秀，亭亭玉立，颇有大家之风。蓝袍姑娘双手抱拳，对四角众人一一鞠躬：“杨晓岭来迟，让诸位久等，抱歉抱歉。”转腰间，她抬头看见许苇汀远远坐那，正呆呆地看向自己。她还剩一角没有道歉，也不去管，直起身就盯着许苇汀不住地笑。立即，堂上春风传来对方一个同样的傻笑。

　　两人这一笑，顿时四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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