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楚地的酒,口感醇厚,但是太辛辣了,我不爱。

　　其实酒我都不爱喝,我爱喝家乡的糙米茶,清凉的气味,偶然没有滤掉的碎米咬在齿间,稻谷的香气比酒还要醉人。可惜这誉满江南的名酒楼里是不会有南方小镇的农家小吃。

　　我不爱喝酒却在这里喝了三天,只为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寻常的酒客。而且冬天烈酒毕竟能御御寒。我想我现在的装束应该已经没有原来的影子。小二或旅客如果注意到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定会以为我是个卖掉商物的货娘,看起来又这么年轻。年轻就会气盛,倾其所有来酒肴昂贵的黄鹤楼连看三天的雪景,而把希望寄托在下次远游上……胡乱猜测旁人的想法,我不禁哑然失笑,抽出一根筷子在手里转着。天寒地冻,过客匆匆,谁会留心坐在窗边独自喝着慢酒的姑娘。而我,也只是在等人。

　　雪下得太大,酒楼里喝酒的人并不多。何况城里的百姓今天有他们的去处。街角巷尾人渐渐多起来。房顶屋瓦上已是厚厚的积雪,茫茫一片中,有人要血溅白练。我依旧慢慢喝酒,黄鹤楼名不虚传,坐在最高那层可看见半个汉阳城。不过我还是喜欢二楼这个窗边的座位。伴着楼外的飘雪,可以看清下面这条最大的街道，消磨着等待的时光。只是楚地的酒太辛辣,我不爱。

　　不远处的一桌客人低声谈论着今天要游街的钦犯。那唏嘘敬畏的表情仿佛那个人是他们的英雄。另一桌的灰矮胖子听见他们的议论,兴奋地大声囔囔，两眼发光,像雪地里的老鼠屎:“是啦!凌迟!你们知道什么叫凌迟吧,就是用小刀把肉一片片割下来……”说着,他操起筷子,夹起盘里血淋淋的牛肉片架在铁丝炉上烤。我突然想丢把刀过去,扎在他上下蠕动的喉结上.但我只是转动着手里的筷子。我不会飞刀,惯用的长剑也留在了城外。隋廷要处死反隋教派斩龙教的要员,城里戒备森严,近来入城的人都不能携带兵器。斩龙,屠暴政恶龙.起源于不起眼的南方边陲，近年来发展迅猛，朝廷视之为大敌。我不爱斩龙教这个名字,总觉冷硬平常。不过对我来说没有关系,我只是在等人罢了。

　　楼梯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像有人喊口令一样,酒客们齐刷刷地闭嘴,一声不吭。我也忍不住抬头望向楼梯口。小二挤出满面笑容,迎着一小队挎刀士兵上楼。士兵们阴沉地扫过所有人.呼喝都懒得。连日来的警备,他们也累了。大张的告示被贴在墙上柱旁。描述当年仙人骑鹤的壁画旁也有一张,白晃晃的很刺眼。我眼力好,虽然离得远还是能看清不少字,上面写着今日要被处死的钦犯生平。□□妖女…嗜血凶残…罪无可赦…凌迟处死…我懒得看完,也不以为意。这是朝廷的老调子了,说我的话比这更难听。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对着敌人刀都不忍砍下去。她只是个傻姑娘.

　　贴完告示,士兵们又简单地四下检查一番。其中两人还特意绕过柱子看了我几眼,我满脸一无所知。他们转身就走，看来并没注意我。毕竟一个看起来瘦弱木讷无聊到要玩筷子的姑娘怎么也不像穷凶极恶,哪怕他们正殚精竭虑要置之死地的人就是个年轻女子。其实我知道由斩龙教联合的各路义军在千里之外集结,不过我不会告诉他们。我还有个秘密,也不会告诉他们。

　　士兵们离去,酒客们却没有接着聊。酒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姑娘,算一卦吧.”身旁突然有人叫我,惊得我差点把杯中的酒洒出来。我赶紧平复了心跳。时辰快到了,更要从容。我扭头看他,瘦骨烁金的老人,道袍的颜色已经褪淡了，但是很干净。看着他,我想起了当年乘鹤飞天的神仙。现在已经很难有这么动人的传说了。我没让他算卦,并把剩下的银子全部给了他。明天我不会再来喝酒,银子是无用了。人生的结局也已经猜透,不劳他帮我叩问鬼神。老人对我点头微笑,我也微微有些高兴,看来我果然没有传闻里说的吓人。

　　不觉中,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人。突然人头攒动。有人高喊道:“来了!人来了!”酒楼上的人都离开座位,趴在窗边,我也赶紧喝完残酒站起身来，向街头望去。士兵们已经站满两道,挡住拥挤的百姓。一辆笨重的高架木车由两匹马拉着缓慢地驶过来。车的周围布满了拉弓拔刀的士兵，中央立着刑架。一个年轻女子被带刺的铁链绑着上面，狰狞的铁刺刺透双臂，血却没有流出多少,白色的单衣在风雪中吹展，像黄鹤展翼的翅膀……刑车上的女子没有低头,带着淡淡的浅笑,吃力地凝望漫天的雪花。百姓们都噤声而立。在士兵们的刀剑下,他们只能送出沉默的敬意。也许他们没想到斩龙教前教主的女儿竟如此纤柔美丽,完全不似传言中的可怕凶恶。我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因为我眼力好,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惊诧。我还看见她衣领袖口下的累累伤痕。

　　刑车终于驶到黄鹤楼下。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穿透风雪盯住我站的这一角窗户。她看见我了。没有诧异,没有不解,甚至不算惊喜。她果然最了解我,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我怎么会留她一个人……士兵们的刀刃落满了雪花,却依然挡不住寒光。我不会飞刀,长剑也不在身边。不过没关系,有这个就够了……

　　翻过窗阁,我向下跃去，正好落在她身前。车子摇晃了几下,没被我吓着吧……我抚去她脸上的几片雪花。她带着笑意,看着我把筷子扎进她的心口。筷子已被我弄尖,不锋利,但心口也是最柔软的。鲜红的血,喷射出来，绽开在我们满眼的眷念中。“阿琴……”她唤着我的名字,笑着睡去。士兵们猛然反醒,一片刀剑声。估计有人看过我的画像,又听见我的名字,惊恐地大吼:“她…她是斩龙教新任教主!”……

　　安心,安心啦。倾城之日就在不久后,但不是现在。我并不可怕,不会用飞刀,手里也没有长剑。我只是等到了我要等的人……吻过她的唇边,我拔出竹筷,调转筷尖扎进身体里同样的位置……在百姓惊慌的叫声中,我伏在她身上,一片雪花落在我鼻尖。好美的雪…我突然后悔没有早点带她来黄鹤楼看雪,就坐在窗边的那个位置，喝酒喝到黄昏。虽然这里的酒太辣.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他们……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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