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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采薇，辛采薇。”
子修去御风山庄的路上想起那日隔着马车帘子，听到这句话时下巴要跌倒脚面上的窘态，轻声笑了出来。找了多年，竟是如此遇到，这“缘分”二字，由不得不信。
打襄阳出来，这是头一遭没把她带在身边，少了些热闹，也就空出些心思想想好些事的来由。第一件便是这完颜雍对自己的态度，来了济南头一日便在夜里被他打了埋伏，口上安慰采薇说不是冲着自己，心里却也难免打鼓，义军里有他完颜雍的探子是一定的，只是他是否得了关于自己的什么消息；第二件是这御风山庄的差事，这差事说大很大，是金国皇帝亲自嘱咐下来的，说小也小，不过几柄彰显身份的佩剑，轮不到自己选料打铁，摆设而已；第三件便是李铁枪的处境，完颜雍是个暗地里的狠角色，面上波澜不惊的，可这些日子开荒屯田，都是义军往日的驻扎之所，李铁枪被一步一步往山里赶，安定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最后一件便是采薇，她一直在这御风山庄上绕圈圈，定是心里还有事儿瞒着自己，总要敲出来才好。
子修心里琢磨事儿，脚程上便慢了，完颜雍派到山庄里报信的前站都到了许久，也未见他一个影子，辛参商担心路上不太平，便带了人马亲自来接，说来也是，此次子修前来，身上担着的那是皇帝的差事，外人看来必是荣耀无比了。
这位辛羽商的同胞兄长，眉宇之间总要有些与辛羽商的相似，子修嘴上与他客套，心里却难免怆然。
子修在这御风山庄住的十分安稳，只是每日往那练剑之处游上一游，听那辛参商说一句可按期交剑，便算完了今日的差事，余的时辰，与那御风山庄的食客们养花逗鸟，下棋品茶，十分清闲。
转眼一月有余，这日夜里，子修屋里飘进了个黑影。
子修床里头窝着，倦倦的问了声：“乐勇么？”
原本小心翼翼的乐勇，悻悻然：“你那是什么耳朵？”
子修披衣下床，仍是睡眼惺忪：“小时候做噩梦，常有这个足音来逼我起床练功，所以记得牢。”
乐勇走的近了，言道：“还有心思说笑，完颜雍带着五千兵马围剿李铁枪去了！”
子修一乐：“果是如此啊……”
“你料着了？”
子修点点头：“梁珫一来我就疑心了，如此伺候衣食住行的公公，一日不在，皇帝便不舒服，是不会轻易放出宫来的……十柄佩剑，原来是拿五千兵马来换，完颜雍倒也不算吃亏。”
“兵马已进山了，追在义军屁股后面，十分难缠。”
“义军人数虽多，可其中多有家眷，尾大不掉，想甩开完颜雍的人马，不容易。”
乐勇急的抓耳挠腮：“说的就是，偏偏你又不在。”
子修微微皱起眉头：“这是完颜雍算计的。”
乐勇吃了一惊：“啊！？”
“面儿上看，完颜雍让我担着皇命前来督促铸剑事宜，是拿我当心腹之人，托付大事，可暗处，是防着我看到他兵马运作，走漏消息。”
“好深的心思……”
“这只是一层，还有一层。”
“还有……”
“若我是个平头百姓，此时便只会安安静静呆在这御风山庄，无从得知这讨伐诸事，可我若是这些时日离开片刻，他完颜雍便知道我与这义军的关联了。”
“他果然是对你有些疑心……”
“是有疑心，可又不能完全坐实，趁这么个当口试我一下，看看究竟是敌是友。”
“你若不去，难免遗失军机，你若去了，必然暴露身份。这完颜雍虽不一定知道你是何人，可这等安排，却真是打着我们七寸了。”
子修皱了皱眉，佯装生气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乐勇想想：“是了！你若早料到完颜雍心里有鬼，定然是有对策的？”
黑暗中子修忽然弯了弯眉眼，言语间带了笑意：“来了……”
这夜子修屋里真是十分热闹，这边乐勇才听得又有人来，隐了行迹，那边窗户上便又滚进一个人影，落地无声。只是这人进来后不仅偷偷摸摸的合上窗扇，还在嘴里轻轻絮叨：“大半夜的，睡觉也不关窗户……”再一转身，生生把一声惊呼噎在了嗓子眼。
月色里，子修盘腿坐在床边，身上裹了被子，托着腮看着来人，笑弯了的眼睛，透出闪亮亮的光芒。
“辛大夫深夜来访，可是要以身相许？”声音虽是压低，语气仍是戏谑。
采薇轻手轻脚，也不敢大声说话，见他头发散着，过来几下揉了个乱七八糟，子修也不拦她，只是皱着眉头嘟囔：“一定难看死了。”
采薇见他十分无辜乖巧，偷偷笑了笑，坐下一边帮他捋顺头发，一边十分担忧的说：“我来是跟你说，王爷带人马进山里去了，铁枪叔会不会有危险？”
“就是冲着他去。”
“啊！”采薇“噌”的站了起来。
子修赶紧拦住，捂了她的嘴巴，言道：“悄声些，我的姑奶奶……”
“你怎么知道的？”
子修冲她身后使了使眼色，采薇一转头，看见了乐勇。
子修言道：“乐勇也刚刚赶来，为的就是此事。”
采薇乐勇一起问道：“想到对策了么？”
子修歪着脑袋笑：“恩，想到了。”
三人快马加鞭，一路疾进，好容易赶上了完颜雍的兵马，三人山头里藏着，才知情势比乐勇来时更为凶险，完颜雍的前哨几乎能闻到李铁枪部匆匆赶路时扬起的尘土之气。
暗里跟着走了几个时辰，子修与乐勇说：“追上铁枪叔，让他分出一支人马，布下疑兵，引开完颜雍。”
乐勇点点头，往深山里隐去。
采薇问：“乐大哥认得路么？”
子修笑道：“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什么路走一遍就记得。放心，他既能穿过完颜雍的人马找到我，就能毫发无伤的回去。”
傍晚时分，完颜雍安营扎寨，蒺藜竹马，深栽鹿角，垒土立栅，片刻即成。如此严整军纪，采薇不由看的呆了，子修道：“兵马歇息时，人心最易松懈，此时营寨便分外重要，若在平川，最宜方形，而此时山中行走，背靠山陵，则最宜为此等半月之形。”正说着，寨中奔出一队人马，十来个人，夜色里眨眼就没了踪，“此为哨兵，前去打探义军行程。”
夜露已下，渐渐冷了，采薇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生姜递与子修：“含在嘴里，不会着凉。”
子修依言放进了嘴里，却没见采薇自己含一块，问道：“你的呢？”
“就带了那一块。”
子修吃了一惊，含着一块生姜梗在那里，十分为难，吐出来吧，可惜了采薇的心意，不吐吧，难道让采薇在这冷风里吹着么。
采薇知道子修心事，轻轻碰了碰他，让他不要在意。
第二日清晨，完颜雍拔营行军，走到某处停了下来，子修言道：“看来乐勇的话带到了。”又见完颜雍竟亲自离了中军前往查看，没过多久，队伍继续前行。
采薇道：“若是打起来，铁枪叔能赢么？”
子修：“完颜雍兵马虽少，可是金人却是多数，金人与我汉人不同，他们跨上了战马，便是骁勇的战士，故世有‘女真满万不可敌’之说。”
采薇想起小时满街关于金兵铁骑的传言，不寒而栗。
子修见她担心，又道：“不过义军最擅长的便是行军，也是逼迫出来的，既要走的快，又要走的稳妥。”
“而且义军中皆是家眷亲友，无军便是无家，人心该比金人更为整顿吧……”
子修赞赏的点点头：“所以若是这样当面锣背面鼓的打起来，完颜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当下最好的法子便是拖，拖得这山里走个十圈八圈的，说不定哪个拐弯就能甩掉完颜雍。”
“怕是难了……”
子修玩味的看着采薇：“为何？”
“被人追赶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心里像爬了几万只蚂蚁，又何况身后是此等精兵良将，铁枪叔性格憨直的很，最是厌烦人家跟他斗心眼，如何能耐得过这种折磨跟他耗下去……”
“是以完颜雍不主动进攻，只等铁枪叔耗不住，心智一失，别说是破绽百出，就是破绽一处，也有胜算的把握了。”
这一日便又过去，在完颜雍扎寨时，乐勇赶了回来，见了子修便十分沮丧的说道：“一眼便让完颜雍识破了，疑兵白布了！”
子修轻笑：“烦劳乐大哥再跑一趟，叮嘱铁枪叔，故技重施。”
乐勇瞪着眼睛看着子修，见他不像说笑，又没有解释之意，便挠着头又走了。
乐勇走的十分不解，留下的采薇也十分不解，只是此时子修拉了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去见王爷！”
子修采薇于那济南府衙里见上完颜雍一面十分容易，只是在兵营之中便不是那么简单了，主将大帐，铠甲银光璨雪，宝剑剑气如霜，不由让人屏气凝神，心生敬畏。
采薇看到完颜高视阔行，轩昂往来，隐隐看到一个与平日迥然不同的葛王爷。
子修也不等完颜雍相问，上前言道：“采薇来御风山庄看我，闲谈里说是王爷带了兵马进山，子修一夜辗转反侧，心里十分不安，妄自前来，只想问王爷一句话。”
完颜雍道：“请讲。”
“不知当今圣上是会欣赏一位用兵如神的王爷，还是会爱护一个愚昧懵懂的弟弟……”
一个点到为止，躬身而退。
一个面如止水，沉默不语。
……
第二日，完颜雍沿着李铁枪布下的诱兵追了下去，一路不紧不慢，悠哉悠哉。
子修采薇又跟了一天，见完颜雍与义军主力终是越走越远，便放下心来，返还而来。子修将一场兵祸消散于无形之中，心里十分痛快，只是走着走着，便见得采薇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子修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便问她：“有心事？”
采薇呆呆的看了子修，欲言又止。
子修更是奇怪，继续问：“怎么今儿倒是吞吞吐吐的了？”
采薇抿了抿嘴，下了决心一般问他：“王爷进山，早就在你的料想之中，你也想好了怎样的说辞，才能让他不去打这个仗，可是，你没有名目走到他身边，而我就是这个名目，对么？”
子修愣住。
“你不让我去御风山庄，是因为你算准了，若是王爷进了山，我肯定是要担心铁枪叔的，我担心他，就必然要去御风山庄找你，我去找你，你就有这么个敞敞亮亮的缘由，去见王爷了……”
采薇的语气有说不出来的落寞，子修心里别扭，可又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对。
“对不住……我……”
“你又没错什么……”
二人竟是再未说话，出了山口，一个往济南城里去，一个回了御风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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