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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张子修一行大多骑马，只有一辆马车是张子修的，采薇正摇头晃脑的挑马时，被张子修拉进了他的马车。
“那你呢……”采薇看着马车下的子修，怯怯的问。
“和你挤啊。”
子修挑着眉毛看着采薇一副噎到的样子，扔给了她扇子，牵过一匹良驹，飞身上马，一个转瞬，已跑出去好远了。
“知道他身上有些功夫，没想到这般娴熟……”采薇一边窝在马车里啧啧称赞，一边拿着折扇把玩，扇骨是极好的檀香木，雕漆洒金，镂空边骨，泼墨山水的扇面，酣畅淋漓，边角题着一行小诗：去去荒泽远，落日当西归。
采薇愣住，这首诗，好熟悉。
……
采薇八岁的时候，还只是济南城里一个卖花的丫头，青草颜色的衫子，挎着一只竹篮。进山采花的某一天，她蹲着身子，拿着一朵小小的槐花逗弄一个哭花了脸的娃娃。
小男娃五六岁的样子，胖乎乎的像个肉球，呆呆憨憨，挂着泪的小脸儿惹人怜爱。
采薇想：“谁家的孩子，怎么哭的这样厉害。”
娃娃看到采薇似乎安定许多，渐渐不再哭了，只是抓着采薇的手不放开。
采薇问：“你家住哪里？”
只是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看着她。
“你叫什么呀？”
只是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看着她。
“你是不是走丢了？”
只是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看着她。
采薇叹口气，捏着小娃的小脸说：“你家里人会来找你吧，我就陪你在这里等等好了。”
没想到这一陪便是一夜，山里风大，采薇脱下自己的棉衣把这娃娃裹在怀里，直到早上被阳光晃醒了的时候，这孩子仍在采薇怀里睡的香甜，面上似有泪痕，却轻轻弯起嘴角。
不过终究还是等来了那些寻找这孩子的人。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是御风山庄的小少爷。
采薇猜想也许中间那个，长得那般好看的年轻男人，或许就是御风山庄的庄主，人们传说着，他武功高强且富可敌国。
那个长得好看的男人轻轻摇醒了小娃，这孩子揉揉惺忪的眼睛，叫出一声：大伯。
采薇心说：这大伯也真是面嫩。
那男人抱了小娃上马，临走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采薇。”
他轻轻点了点头，大队人马便绝尘而去。采薇远远眺望着依山而建的御风山庄，也只能在重重翠柏之间看到那些亭台楼阁的一角。小少爷回到了他的家，采薇也该回到她的家，而她的家，叫悦来客栈。
采薇是个孤儿，采薇的娘投宿在张老板的客栈里，忽然染了大病仙去了，留下襁褓中的这个平日里唤作采薇的女儿，甚至连姓什么都不曾说过。客栈里的杂役厨娘心疼这个瘦弱的孩子，便一起把她养了起来，于是采薇就成了悦来客栈的采薇，这个只是叫“采薇”的丫头。
不出意外的话，采薇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和厨娘的一辈子一样，再过上几年，找个人家嫁出去，生养几个孩子，养大他们，然后老去。
可是意外总是有的。
采薇先是没有想到御风山庄的庄主会来这家小小的客栈感谢她，然后又没有想到那日里看到那个好看的年轻男人并不是御风山庄的庄主，而最后当她看到庄主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庄主是他了。
当他青衣纶巾，摇着一柄素折扇款步而来的时候，采薇想，“好看”真是一个很浅薄的词，你只能先看到他的笑，如沐春风，抑或又能看到他的神，游龙惊鸿。他长得真高啊，可是当他要跟采薇说话的时候，却会先蹲下身来。
“你就是采薇？”
采薇点头。
“举才天道信，首阳谁采薇……”
采薇呆呆听他随口吟着，从不晓得诗里也会有自己的名字。
“名字真好……”
采薇羞赧的低下头。
“跟我回御风山庄好么？”
采薇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看到他满眼笑意的点头，才学着他的样子使劲点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傻笑。
很多很多年后，即使很多很多年后，采薇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和自己心中升腾起的温柔情感，夕阳下湖泊一般的宁静，微微荡漾着温暖的神色，波澜不惊。
她相信那些江湖传说了，不是他的武功高强富可敌国，而是他的丰神俊逸谦逊温和，也许御风山庄庄主名号并不能配的起他，配的起他的，只有他的名字，他是——辛羽商。
这一天，辛羽商牵着采薇的手，把她带进了御风山庄。
……
采薇也许不知道，当他们不能赶到城镇休整而必须露宿野外的时候，张子修都会彻夜守在她的马车之外，所以子修知道，睡着的采薇，总是被梦魇纠缠，也总是被噩梦惊醒，而后抱着自己，轻声抽泣。
只是今天竟然没有。
“难道一直没睡着么？”子修心里担心，轻轻撩开帘子，看到车里采薇睡的香甜，正放心了要离开，忽听到含糊的梦话：“……首阳谁采薇……去去……荒泽远……落日当……西归……”
再转头时，还是看到了她的泪痕。
……
采薇随着张子修车马舟船一路上走了些日子，这日晌午吃了饭，张子修没让采薇窝在马车里，牵了一匹马给她，说道：“很快便能到济南城了。”
采薇看着前方的山峦，问道：“那就是燕子山么……”
子修点头。采薇飞身上马，双腿一夹，窜了出去，留下乐勇目瞪口呆：“公子，这采薇姑娘马上的功夫，不比你差啊。”
张子修哈哈一笑：“这辛大夫，怕是了不得呢。”
眼见采薇跑的没影，却又忽然掉头，一溜烟的回来了，气喘嘘嘘的说：“前面……前面……打起来了。”
子修仔细听着，确有兵器相撞的声音，点了几个武夫，正往采薇手指的方向奔去，又勒马回头叮嘱乐勇：“看好辛大夫，别让她惹事。”也不管后面被乐勇拉着的采薇吵吵嚷嚷，打马而去。
子修赶到时，便看见二十来蒙面人围着一辆马车，被五六个侍卫挡在百丈开外，马车前一高头大马，端坐一名男子，体貌奇伟，英姿飒飒，周身一股兵戈之气，他仔细打量着周围，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只见他忽的搭弓引箭，便听得有人大叫，蒙面人离得远的中竟有三人右臂中箭，只是终究护卫人少，围上马车来的人，越来越多。
张子修摆摆手，几个武夫冲了上去。子修看那男子紧紧贴着马车，不容任何人靠近，便知这车里定是坐着紧要之人。偏偏就是有那么几个蒙面人，就是盯着马车，弓箭乃是远距离的兵器，那男子只好舍箭取刀，下马跟这几个蒙面人缠斗起来。
子修随手应付着几个蒙面人，眼睛却未曾离开那男子半刻，果然，男子顾着马车中的人，难免分神，眼见一枪挺了过来，这就要挑中左腿。子修脚尖轻点，已飞身过来，一把折扇往那长枪中间砸下，那长枪登时断成两截。
蒙面人看这些帮手颇为难缠，打了声哨，往山里散去了。
那男子弃了刀上来对子修抱拳行礼，一眼瞅见子修手腕处素净的衫子上鲜红一片，不由叫出一声：“伤到了？”
子修看了伤口一眼，淡然一笑道：“许是刚才那枪头划了一下。”
那男子急忙撕了衣衫这就要包扎，却被子修轻轻挡住，笑道：“不用不用，我们家大夫到了。”
男子回头一看，一名面貌俊雅的小道士黑着脸走过来，也不做声，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撒出些药末在子修的伤口上，又摸出细纱轻手扎好，也不瞅子修一眼，回头看着乐勇，抑扬顿挫的说：“乐大哥，我们快些回去吧，让张大公子知道我们乱跑惹事，不晓得要发多大脾气呢。”
乐勇一本正经的点头，附和道：“正是正是！”
张子修满脸笑意的拉了采薇回来，跟那男子介绍：“在下张子修，这位小道友名唤六十一郎。”
那男子行礼道：“在下乌禄，深感搭救之恩，再次谢过。”
竟是女真族人。
二人正说着，从那马车之下下来一名女子，温雅贤淑，一派雍容华贵。披风之下，大腹便便，竟是个孕妇。见了张子修等人，道万福行礼，乌禄一旁搀扶，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采薇见了孕妇，忍不住凑上来道：“没几日就要生产了吧，怎么这种时候还要出门？”
妇人笑言：“这几日心神不宁，想去千佛山拜拜菩萨。”
采薇仔细瞅着那妇人，竟让人家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子修赶忙拉过采薇，轻声言道：“一个小道士，不要太无理了。”
采薇听了子修的话才想起自己是男装打扮，赶忙解释：“夫人恐怕沾了些热证，还是赶紧回家歇息的好。”
乌禄对那妇人言道：“云儿，我也看你面色不好，今儿到了御风山庄，不如就住上几日吧。”
子修上前一步挡住面色唰白的采薇，对那乌禄言道：“可是燕子山上的御风山庄？”
乌禄见子修面上浮出敬仰之色，问道：“张公子听说过？”
子修抚掌道：“御风山庄乃是百年铸剑之所，其声名最为鼎盛时，乃是十年之前辛羽商执掌之时，如今江湖上的剑客，别说是佩一柄辛羽商的铸剑，就是瞧上一瞧，也是荣幸之至了，只是可惜这位庄主十分年轻时，就病逝了。”
乌禄道：“既然张公子对御风山庄如此倾慕，不如随我一同前去。”
“可以么？”
“有何不可！来来来……”
子修扭头拉着仍僵在那里的采薇，轻声安慰：“不要生气了，外人面前，不要失了礼数。”
采薇惊醒。
采薇跟在几人后面上山来，这燕子山间有一股清泉，采薇知道，这泉水的泉眼就在山庄里，泉水凛冽汹涌，在山庄里窝成一汪湖水，后又经穿凿引导，环着山庄一周，这才流下山去。
泉水两边生了好些树木花草，未加修剪，天然质朴。夏日这花开的鼎盛时，投在泉水石桥上，影影绰绰，婀娜生姿，是以名曰弄影桥。
过了弄影桥，便能进得御风山庄的大门，御风山庄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奇石碧湖，九曲回廊。
采薇抬头眺望，认得出高处翠柏掩映的雕栏画柱，就是只有山庄庄主才能去的地方——试剑堂。
而如今亲自来迎的庄主，采薇也认得——辛参商。
辛参商和那乌禄十分熟识，听着乌禄讲述方才遭遇，抚掌感叹张子修少年英雄，笑声分外爽朗。采薇远远看着，忆起十年之前的辛参商，虽是面貌如旧，却怎么也觉得不是一个人，心里暗暗念叨：“面如蒙尘，是思虑过多所致吧……”想罢自己又摇头轻笑：“何止是他蒙尘，就是这御风山庄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在自己眼中看来，不都也蒙了尘土一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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