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

　　工作和生活都仍旧继续，无论何云还是相秀。何云第一次回到自己的事务所时，是老搭档赵童陪着他。老赵看起来和几个月以前没什么大的变化，对何云也是没得说。
　　推着何云进了办公室，何云看见自己的办公桌，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那些并不遥远的过去。新来的实习生有些怯怯的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既好奇又不知道该如何放自己的目光。轮椅上的何云似乎比他更尴尬，自己操纵轮椅进了办公室。
　　老赵自然还是那样的忙，电话不断，委托人来来往往，显得何云这里更为冷清。
　　“老何，今天有三个律师想来面试。你负责吧？”
　　“嗯，没问题。”
　　何云有点不知所措的转动手中的笔，试图伪装成繁忙的样子。但显然老赵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把三份简历放到何云的桌上，就带上门，大步流星的走了。
　　果然，不超过半个小时，前台的女生就带着前来应聘的实习律师进来了。
　　“您好！请问您就是赵律师吗？”
　　“我姓何，也是这里的合伙人……老赵出去了。”
　　“不好意思。之前一直都是跟赵律师联系的。”
　　“没关系的，我前段时间都没有过来工作。你请坐。”
　　说到前段时间，何云有点尴尬，突然特别希望不要让来者发现自己身下的轮椅。来者很客气的坐在何云的对面，虽然脸上带着一些歉意，但是敏感的何云还是能从他的眼中读出一点点的不信任。什么时候他何云要被这样一个年轻毕业生怀疑？曾经他们都是那样略带崇拜的看着他。
　　“你好！李先生。”
　　“你好！”
　　何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场。
　　“你的简历上说，你……”
　　太传统了，何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对话仍旧平稳的继续下去，何云渐渐进入状态，用几个略为刁钻的问题给了来面试者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尽管来者还能勉力应答。
　　结束了。年轻人离开自己的视线，何云看清楚外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烟灰色。烟灰色的天空，让何云觉得很寂寥，他想念高原的蓝天。
　　很快，第二个面试者进来了。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子，带着明显的骄傲向何云伸出右手。和她的简历一样细致装潢，咄咄逼人。
　　“请坐吧。”
　　何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冷淡，曾经他对这样美丽的女子是多么趋之若鹜。何云觉得自己的思绪又乱了。
　　女子翩然入座就开始介绍自己。直到她发现何云明显的心不在焉，才陡然停了声音。
　　“何先生？”
　　“…我已经看过你的简历了。”
　　何云淡淡的回应了一句，让女子尴尬如是。何云看着对方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变了太多，好像不会跟别人相处了似的。
　　“我主要问你两个问题……”
　　谈话终于得以继续下去。
　　等到送走女子，何云才感觉到一种疲惫，一种很陌生的疲惫。他从来不曾体会的一种无力，终于让他烦燥的拒绝见下一位面试者。
　　听着前台接待员对来者细心的解释着自己的拒绝，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任性：这已经不是漫无边境的旅行，而是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拿起电话，让来者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12点半，何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了。外面的人已经在商量今天中午的饭在哪里解决，而老赵根本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必须独自面对这样一群几乎陌生的人。推着轮椅出来，正好看见熟悉的庆姐。索性拜托她给自己带了饭回来，自己无疑是最合适的看门人选。
　　吃完饭，大部分人都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了，何云自己也不例外。但是显然他还不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精神上极其疲倦，身体也跟着难过起来。被困在这小小的轮椅上，无能为力。
　　透过茶色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更加显得阴沉。他迷迷糊糊的想起相秀，想起他那双有力灵巧的手曾经怎样及时有效的缓解了自己的不适。
　　此刻，他在哪里呢？

　　相秀经过CDB的繁华楼群，他站在拥挤的公车上，从数个脑袋的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高楼。大片的蓝色玻璃反射着夕阳的光，它们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关于财富，关于盛名，关于前途，关于地位……而何云，已经回到他自己的生活里的何云，会在哪里？
　　已经是傍晚时分，空气更显肮脏和浑浊，车厢里更弥漫着一股臭味，让相秀心烦意乱。必须及时赶回康复中心去接班，而三环路上已经是水泄不通。相秀也只能耐下心来，任由思绪乱飞。一个多月前回到北京，那天半夜，把何云送回家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系。何云的疗程在出去旅游前就已经结束，而自己又接了新的病人……没有理由去拨打一个电话，没有理由去询问他现在的生活，没有理由重新和他见面。彼此就这样安静的从彼此的生活里消失，毫无理由的消失，更没有理由重新开始。
　　电话在口袋里强烈的震动起来，等着自己去接班的医生已经等不及了。说了数番好话之后，才勉强安抚过去，而公车实在是挪动缓慢。
　　回到康复中心时，天色已经擦黑。相秀接了班，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发慌。随便买了两个包子充饥之后，相秀去各个病房探查。新收的几个病人年龄都偏小，颇吃不得苦，康复难有大的进展，让相秀也颇无奈。
　　各处都无事，相秀回到自己的医生值班室。办公室很安静，正适合看书。相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辅导教材——考研英语。
　　从家乡回到北京之后，他仍觉得心痛难忍。他不愿意相信子非这样骗他十年，脑海里一直都无法抹去那一段记忆：他若无其事的告诉相秀，他身体好的很，根本没事儿。
　　根本没事儿！根本没事儿？！
　　少年的相秀无法分辨他的一份良苦用心，只记得他的不辞而别和怨恨多年。
　　谜底揭开，他从头顶兜头泼撒的凉水让他惊醒，复而满心难过，无法释怀或者原谅自己。
　　相秀看着眼前的英文字母，只觉得心情烦闷，更应了窗外的风起，一场大雨又要不期而至。
　　锁上门，相秀决定四处转转。寂静的大楼里偶然传来一阵低语，间或有孩子的哭喊和父母焦急的安慰。相秀更觉心烦，转身往复健室的方向走过去。远远的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响。相秀几步赶过去，正看见地上蜷缩着一团黑黑的身影。冲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刚入院不久的一个少年，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爬不起来。
　　相秀不敢轻易搬动他的身体，只是稳住他，细细的询问他感觉如何。看来没有严重的伤害，才将少年抱到轮椅上。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练习？你爸妈呢？”
　　“他们都回家去了。”
　　“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
　　少年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相秀撩起少年的裤腿，看到的是一双已经严重萎缩的腿，上面有些瘀青尚未散尽，又添了些擦伤的血痕。少年有些紧张的看着相秀的动作，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膝盖。
　　“你坐在这儿，我给你处理下伤口。好吗？”
　　少年点点头。
　　酒精的刺激使神经敏感的轻微跳动，而少年的面孔仍旧是没有表情。
　　他感觉不到，相秀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感叹。
　　“好了，很快就会复原了。”
　　相秀也拍拍少年的手，以示安慰。
　　“怎么？不累么？我记得你白天练习很刻苦的。”
　　少年淡淡的笑了笑，弯腰拉下裤腿。
　　“相秀医生，我的腿总觉得很冷，好像冻住了似的……”
　　“那是你的腿在骗你，是幻觉。”
　　少年懂事的点点头。
　　“可是我睡不着，太冷了。”
　　“我知道，我知道。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前都应该作一些按摩。你，爸妈有时间给你按摩吗？”
　　“他们都……很忙，我自己……”
　　“你自己应该不行吧？”
　　“我爸说我应该自己来。”
　　“嗯。我来教你。”
　　相秀抬起少年的腿，细心的摸索他仅有的肌肉痕迹。
　　“我坐不稳。”
　　“你可以靠在枕头上。”
　　相秀拉起少年的手，详细地告诉他需要按压的部位和合适的力度手法时间。少年的手一直在颤抖着。他摸着自己的腿，却仿佛是别人的，冰冷松软细弱……相秀听见了哽咽的声音。
　　“别哭，别哭！”
　　“相秀医生……”
　　“别害怕！”
　　相秀继续拉着少年的手在他的腿上来回摩挲，让他逐渐适应。
　　一会儿，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相秀医生，下个月我就要出院了……我们家已经付不起这里的费用了……可是，我还是，还是……站不起来……”
　　“孩子……”
　　相秀心里涌上来的伤心一下子让他几乎也要落泪。
　　“我教你按摩的手法，给你作锻炼的计划，给你我的电话，有问题就打给我，好吗？”
　　“嗯！谢谢医生。”
　　相秀抹去少年的泪水，虽然内心疼痛，但仍然挤出一个笑容。
　　送回少年，相秀觉得自己独自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对手，他残忍的带来不幸，打散了希望的光芒，留给相秀一片黑暗，他看着黑暗里的人们，无能为力。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相秀伏在桌上睡着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