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区记事

　　午夜梦回，莫里森夫人又在泪水中醒来，她的丈夫——刘易斯·莫里森——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了。床单被她拽紧的拳头弄得越来越皱，她坐起来，从衣橱里拿出她的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用梳子修饰了一下她金色的头发，用架上带有黑纱的帽子遮住没有化妆的憔悴的脸。明天，她该找一个律师和一个代理人，托管她丈夫生前的生意，然后她也许该和维奥莱特一起回法国去，她想。
　　她抱起一束火焰一样颜色的玫瑰，悄悄地离开了房子，走进伦敦无尽的黑暗里。
　　一片片交错着冰冷的墓碑在她眼前，地面就像怪物的大嘴，漆黑要把人吸进去。黑暗中被脚边倒下的石碑绊倒了——是一个残破的天使雕塑。月亮从云里出来，一瞬间亮了起来，那石像的头摔断了，从中间四肢散落在一边，侧入草丛中的脸正用没有眼球的眼睛狰狞地看着她，月光和阴影同时出现的那半边破碎的脸——莫明诡异。莫里森夫人强忍住心中的不适感转身就走。有不知名的鸟在墓地边沿的树上栖息着，不时发出古怪的叫声，听起来像猫头鹰的笑声。
　　墓，有的崭新，泥土松软仿佛才刚刚翻过；有的老旧，结着蜘丝字迹也模糊不能分辨。无数十字架形状的墓碑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巨大的逆十字黑影，仿佛铺成了道路，让穿着肃穆丧服的莫里森夫人踏过，惊起一路扑扇翅膀的乌鸦。
　　看着那森林样的石墓，似乎随时都会有什么从里面爬出来，抓住她的衣角。压抑感像山一样堆了上来。这让她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可她又不知道那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最后，在尽头，她看见了它——一块宽厚黑色的光滑的大理石墓墩。她蹲下来，把清香的红玫瑰花束放在他的墓前：“刘易斯，亲爱的。我来看你了……”她看着木墩下整块嵌入地下的石板，用细白的手指抚摩过刻在上面的墓志铭，感觉着它的凹凸，她有种错觉，似乎那墓志铭不是刻在石板上而是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
　　上面写着：

　　上帝可以带走我的财富、带走我的生命……带走我的一切，
　　但是带不走我在人间的爱。

　　眼泪从莫里森夫人的眼里渗出，颤抖着嘴唇说：“刘易斯，我的丈夫，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
　　泪水里夹杂着玫瑰的味道，墓地的湿气让她发冷。
　　“亲爱的，我要走了，等一切办好我就准备和维奥莱特回法国……你一个人在伦敦会孤单吗？”
　　“……你知道吗？我总是梦见你……”她把墓碑轻轻擦拭，气喘般地哭泣。
　　“我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再见，我爱你，永远……”她把唇贴上冰凉的大理石板，然后离开，默默向墓地出口走去，不停地在想，他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他。如果上天幸运地让她知道那人是谁她发誓一定要杀了那个疯子，她要杀了那个恶魔！
　　她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丈夫最后的情景。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墓地的地底传来阵阵恐怖的声响，像是在地心深处有只被囚禁怪物在怒吼咆哮，震荡着束缚着他的大地，在暗夜里格外阴森。
　　而莫里森夫人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里，把这沉重的声响当作是空中的雷声完全不曾在意。
　　连续不断地嘶嚎撞击着，声响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什么可怕的东西要破笼而出。
　　“轰——！”伴随一声更大的声响，刘易斯·莫里森的坟墓塌陷了！
　　莫里森夫人回想着布莱恩·怀特举办宴会的那天晚上，丈夫正准备上车回家，忽然停下了，对着街角看了看。那瞬见她看见一个人闪走了进去。
　　“亲爱的，你一个人先走吧。我等一下步行回家。”然后他就追着那个人影进了街角。
　　接着，她就一个人坐马车走了。
　　这就是全部了吗？这就是那天晚上的全部回忆了吗？不，应该还有，还有什么别的……
　　丈夫走后，马车开动了，她有些不放心地拉起车厢里的窗帘向那个街角望了望又放下了。那个时候只是一刹那的事，她看见了一个熟人从那个街角出来。因为那个人当时也在宴会上，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在意，但是细想起来，那个街角是一个死角，除了那个黑影和自己的丈夫不可能会有别人从里面出来……
　　那个人不是应该还在宴会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难道……难道……杀了自己丈夫的人是……怎么会呢……怎么会是这个人呢……想到这里，莫里森夫人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全身冷汗无法动弹。
　　然而，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正在她背后不远处发生……
　　塌陷的坟墓泥土里猛地伸出一只粗大得不像人类的手来！
　　隐约感觉到身后不寻常的莫里森夫人惊醒了，抱紧双手颤抖着不敢转身。那是什么？什么东西在靠近她。虽然好奇，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物。恐惧叫她想逃，飞快地逃离这里。可是那明亮的月光下渐渐伸至她前方地面的扭曲的影子，让她因那些熟悉而感动，她终于欣喜地转过身，激动地呼唤那人的名字。
　　声音却消失在她的嘴边。眼睛渐渐张大，面色渐渐发白，对方的影子笼罩了她的全身，极度的恐惧代替了欣喜。
　　对方猛地一掌，将她的脸甩了出去，连带她的颈骨一起裂开。一道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溅在草丛中破碎的石天使头颅上。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莫里森夫人看见身边多了一双穿着昂贵皮鞋的脚，顿时恐慌了起来。
　　“今天你送给我的晚餐看起来很美味呢！”一个声音说：“作为奖励，剩下的就全给你”
　　“嗷——！”仿佛狗叫一样的嚎叫。
　　那人抱起她不顾她的惊恐把嘴凑上了她的脖子。感觉到那人的牙齿，她拼命地尖叫着挣扎了几下，没过多久，终于不动了。
　　那人把那具面色变青了的尸体扔给了另一个：“现在她是你的了。她说，你很爱她。是真的吗？你真的有那么爱她吗？”
　　回答那人的是仿佛猛禽一样啃食尸体的咀嚼声。
　　“看起来，你真的是很爱她啊……哈哈哈哈……”

　　“咚咚咚!”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爱琳娜近乎暴力地去砸地窖的门。
　　“干什么？我说过了，我不想出来！”在“手术台”“工作”着的瓦伦丁对管家的粗鲁举止回报以同样程度的怒吼，不耐烦地打开了门。
　　“腓特烈警长和希尔顿警长让您尽快去一躺。”爱琳娜在门口不悦地说：“你要是不想出来，我就去回绝他们。”
　　“啊，请不要这么做。我马上出去。”瓦伦丁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向管家和善地微笑。
　　当瓦伦丁匆匆赶到墓地的时候，两位警长已经在门前等他了。一高一矮，不外表不相称的人站在一起还都穿着警服，看起来非常滑稽。二人远远地就开始向瓦伦丁招呼。
　　“两位早上好。”瓦伦丁向他们点了点头。
　　腓特烈严肃地看了看瓦伦丁：“跟我们进来吧……因为这一次谋杀和前几次都多少有些联系，所以虽然是在我的管辖区，我还是把希尔顿警长也请了过来。”
　　瓦伦丁顿时被调起了兴致，有所期待地笑了起来：“可以告诉我被害者的身份吗？”
　　“实际上，被害人是莫里森夫人。”一边的阿姆弗莱德插进来。
　　瓦伦丁意外地眯起眼睛：“莫里森家可真是被魔鬼缠身了呀……”
　　“我带您看看现场吧。不过我得先告诉您，如非必要我也是绝不会看那尸体第二眼的。”腓特烈边说边把瓦伦丁带进墓地，一群警员正在保护和清理现场。
　　“为什么？”
　　瓦伦丁刚进入人圈就看见一个被打裂半边脸骨的头，黑纱帽在不远的地上，金发散乱，表情恐怖。身体上的黑裙子被撕开露出只剩下残存的身体和四肢。肉被连在白色的骨头，像是被野兽啃食过一样。几乎没有流什么血，或者说她身体里根本就没有血。
　　瓦伦丁挑开她的金发，看见了她脖子上的齿痕：“啊啊，老样子……”
　　“尸体怎么会变成这样？”瓦伦丁看着残缺的身体问。
　　阿姆弗莱德显然对这样骨肉相连的场面非常厌恶，皱起了脸用手帕捂住口鼻远远地站着。
　　“可能是被什么野兽攻击了。”希尔顿扫了一眼尸体就把脸别开。
　　瓦伦丁拿起莫里森夫人的胳膊仔细看了伤口，摇了摇头：“咬得很整齐，不太像狼之类的动物。”
　　“附近确实没有发现野兽的脚印和踪影。”腓特烈摸了摸他的小胡子：“还有一件事……非常奇怪，莫里森先生的墓被破坏了，而且尸体不见了。”
　　“哦？是吗？”瓦伦丁用手捻了捻莫里森夫人身上沾的泥，再用手按按地面，最后走到莫里森先生毁坏了的墓前看了看。
　　“看样子是被掀开的棺材地下的泥土……”瓦伦丁心想。
　　“我想莫里森夫人昨天是来看自己的丈夫的。”希尔顿拣起了边上的一束新鲜的玫瑰花，轻轻念起了莫里森先生的墓志铭：“‘上帝可以带走我的财富、带走我的生命……带走我的一切，但是带不走我在人间的爱。’……都去了上帝那里，这对夫妇应该不会再伤心了吧。”
　　瓦伦丁冷笑着小声说：“我看他们未必现在都在上帝那里……”
　　“啊，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瓦伦丁立刻否认，转移了话题，“对了，希尔顿警长，你那里最近也丢了一具尸体吧？”
　　希尔顿大吃一惊：“您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那具尸体的主人叫里奇对吧，而且那次凶杀还是几个月前我在酒吧前的街上找你报的案。”瓦伦丁玩笑般地问。
　　“对，是这样的。可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警长先生，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我以女王的名义发誓尸体不是我偷出来的，但那尸体现在的确是在我家里。至于，我是怎么发现它的，请容许我在案情揭开前保密。”瓦伦丁的笑容温和得像春天的风。
　　希尔顿满脸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那，这个凶杀案……”腓特烈趁着希尔顿的沉默忙问。
　　瓦伦丁的笑容不变：“我不知道。”
　　“什么？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看法吗？比如说作案动机？凶器……？”腓特烈的小胡子整个都翘了起来。
　　“这件案子根本没有合理的解释……”当然，那只是对你们这群古板的人而言，瓦伦丁在心里补充道。
　　“那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我们就应该把这个案子就这么放下吗？这是绝对不可能，您这样地位高贵的人可不能理解我们每日被政府和舆论压抑的苦处。”腓特烈皱起了眉。
　　“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到目前为止而已。不论怎么说，我都是站在英国政府和警察局这一边的，我不会放弃调查。敬请期待吧，这个凶手和我一样是不会甘于寂寞的，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还会有谋杀？”站在一旁很久的警员阿姆弗莱德担心地问，但又在瓦伦丁的话里看见了一丝希望。
　　瓦伦丁满不在意地绕开众人，“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摇摇头，转身看了一眼那个阴沉的墓地，那被细心放在墓碑上的RED QUEEN[注：玫瑰花名，红玫瑰的一种]低下头，戴好了他的黑色小礼帽：“已经不可能再有侥幸的假设存在了，什么样的进化让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群可怕的怪物啊……”
　　莫里森夫人身体上的齿痕整齐得叫人诧异，那样的形状只可能是人类的牙齿造成的，他可以想象得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那是一场彻底的残忍的尸变。
　　当妻子来祭奠死去的丈夫时，已死去的爱人却从坟墓里爬出来活生生地吃掉了她，而在僵尸身后无疑还跟着一个更为危险的疯子——那个唯一配得上作他的对手的人。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男性还是女性？瓦伦丁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人一定藏在某个地方，一个和他非常接近却很难让他觉察到的地方。
　　他必须在这场斗争中取胜，他有他发誓要得到的赌注——一个名叫罗伊的高傲完美的吸血鬼。
　　头脑里忽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瘦瘦的脸，浅色的头发，带着一身丁香花香味的女人……这个在他面前坦然说谎的人到底对自己隐瞒些什么？
　　“也许，我应该去找布莱恩聊聊。”瓦伦丁一边想着一边走向老朋友刚在伦敦买下的住所。
　　不巧的是，瓦伦丁到了布莱恩门前却被女仆告知他一清早就去了剧院。他只好再次改变方向。
　　“这个总喜欢往脂粉堆里钻的家伙啊……”瓦伦丁苦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