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顾梓聿看着一个人影从那长长的红砖围墙间冒了出来，虽然相隔的远看不清脸，可那单肩背包、走起路来拖着脚步的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果然，下一秒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嗨，你在 Starbucks 里面吗？”

　　“在，我就坐在正对着你们学校门口的那边，你一进门就能看到我了。”

　　“OK。”方灵烨挂断电话，顾梓聿看着他越走越近，很快，他也注意到了顾梓聿，随即招了招手。顾梓聿也站起来挥了挥手，就看着方灵烨携着一身雪推开门走了进来。

　　数一数也有将近一年没见了。顾梓聿看着迎着自己走过来的方灵烨，下意识地把这张脸和之前那个他熟悉的方灵烨快速对比了一番：之前的方灵烨瘦瘦高高，虽然时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走起路来大大咧咧地，但是眼睛永远都是很清澈很有神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方灵烨，好像又长高了点，都快比他高半个头了，可整个人原来那股子懒散劲儿一扫而光，看起来比之前稳重成熟了，如果说以前的他总是向上飘，现在的他就是往下沉，仿佛要把双脚扎根到地里去。

　　只不过，他那双从前看来过分灵动的眼睛，现在藏在眼镜后面，却有点死气沉沉的呆滞。说不上是疲惫还是倦怠，反正对上眼神的那一刻，顾梓聿就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孩不是以前的那个方灵烨了。

　　“你…”顾梓聿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冷吗？身上都是雪。我去买点喝的，你先坐，想喝点什么？”

　　“随便什么，来杯热的就行。”方灵烨也没客气，坐下来就开始埋头擦他的眼镜片——室内太暖和了，他的眼镜都起雾了。

　　顾梓聿答应着，走到柜台，给方灵烨点了一杯冬季特饮的榛果拿铁，给自己点了杯热巧——他不喜欢喝咖啡，胃也受不了。

　　付了钱在一旁等候着，顾梓聿才慢慢开始想：他们待会要聊些什么？之前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也是他鸵鸟个性发作，只愿意去记得那些好的回忆。那些记忆里，他们之间从来不会冷场的，方灵烨负责叽叽喳喳，他负责适时地接上一句话以便方灵烨接着叽叽喳喳。而直到现在再次见面，顾梓聿才恍然想起，他记忆里的最后一次看向方灵烨的眼睛，就是那次中考被当做“疑似作弊学生”后回头看到的，方灵烨那隐含了深意、带着责怪的眼神。

　　他端着热饮走回去的时候，看到方灵烨已经翻出手提电脑，双指翻飞地敲击着键盘。意识到他走过来，方灵烨没有收起电脑，只是把它往自己那边挪了挪，一边把屏幕压低了点，一边起身接过了自己的那杯。

　　“谢了老大。”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顾梓聿和方灵烨都双双怔住了。顾梓聿眼神亮了亮，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方灵烨却垂下眼，沉默了，慢慢地喝着手中的拿铁：他暗暗告诫自己，最好还是和顾梓聿保持点距离，别害了人家。

　　顾梓聿抿了一口手中的热巧，舔了舔站在嘴边的泡沫，随便捡了一句问起：“在这里上课，还OK吗？跟国内比怎么样？”

　　原来这只是一句闲聊，毕竟学生嘛，第一句话不聊学业还能聊什么？但顾梓聿绝对不知道这句话直接就戳到了方灵烨最不想提的事：第一个学期结束了，他的成绩并不如之前预期的那样好。校方以为是他的课程表安排得太紧了，方灵烨适应不过来，但只有方灵烨自己知道，他分心的太厉害了：妈妈不懂英文，所以生活上的事、姐姐医院里的事都要靠他一个人；再加上他私底下给别人做枪手的事，为了赚钱，他能够花在学业上的时间就捉襟见肘了。

　　其实，他现在出来和顾梓聿喝这杯咖啡花的时间，不知道今晚又要怎么才能补得回来了。

　　“还行吧，就那样。”方灵烨岔开了这个话题。顾梓聿听他的口气仿佛不想谈这事，也大概知道估计是不太容易，正绞尽脑汁想下一个话题呢，方灵烨先开口问道：

　　“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哦，我之前参加了学校里一个社团，就是做’模拟联合国’的，叫 Model United Nations，然后这个星期 Harvard 大学的模联社团举办了一个模联会议，我就过来参加了，跟社团里的学长学姐一起。”

　　顾梓聿看着方灵烨了然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听说过“模联”这个概念，就没再多加解释。方灵烨当然知道 MUN，他又低头喝了一口手中的拿铁，眼前一下子划过那几个白人男孩的脸，彬彬有礼中隐含着趾高气扬，作为迎新代表，他们带领他参观康拉德的时候表现得很热情友好，可转过头来就在他背后对他的口音和种族大肆嘲笑，还用的都是 punch，双关语。就当着他的面，方灵烨也听不懂，还是旁边的人私下提醒他，他才明白。

　　在这个国家，你的口音、你的爱好、你参加的社团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你身处阶级的象征。像方灵烨这样的，也只够得到学科竞赛、智力抢答这种在学校里被边缘化的项目——别误会，能够在智力抢答中拿到名次当然也很厉害，不过这只对升学有帮助。

　　而在康拉德的生态中，参加学科竞赛、棋类社团、数学俱乐部之类的学生都会被认为是书呆子、不酷，都是没有魅力的人。大家拥护的是拉拉队长、或者是橄榄球员；移民后裔尤其是第二、三代华裔热衷于参加辩论社或古典乐团；而出身优越的白人男孩往往都会参加学生会、经济或商业类社团，以及两到三个体育社团；家境富裕的白人女孩们则热衷于参加马术训练或者高山滑雪。

　　模联历史悠久，如果算上它的前身“模拟国际联盟”，那么模联的历史还要长过它的“正牌”联合国。这样名声好听的社团活动，既消解了真正现实世界背景下国际外交的严肃复杂性，又为角色扮演类的过家家披上了层高大上的外衣，使学生们能够成为“国际政局的参与者”，怎么能不吸引这群以“未来的统治阶级”自居的白人精英呢？

　　“你怎么也玩起这个来了。”方灵烨笑了笑，“我还以为参加这个的都是家世豪奢、整天闲着没事干的少爷小姐们呢！”

　　顾梓聿听出来这话里的刺，也不知该怎么答，干脆接着他的话：“怎么，现在才发现我是衔玉而生的宝玉宝二爷吗？”

　　方灵烨也发现了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往朋友身上撒气，也跟着笑了：“那你们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啊？”

　　“今天下午就报道，所以我趁着这时候来见你一面，咱们说不定还能吃个午饭什么的，”顾梓聿觑着方灵烨的脸色，发现他皱了皱眉头，“或者你要是待会儿有事的话，咱们坐一坐就行。”

　　“嗯，”方灵烨没说没空，也没说有空，“你要是早点说你要过来，我就提前上我们学校官网预约一下，就可以带你进我们学校逛逛。你临时来，咱们也进不去。”

　　“没关系啊，我那个会开完还会在波城再待几天，你也知道，咱们有学长学姐在 Harvard、MIT的，正好去找他们逛逛学校。我们可以现在预约啊，等会开完我再来找你？这要提前几天预约啊？”

　　方灵烨听到这话，顾梓聿很明显就看到他流露出迟疑的表情——方灵烨不像傅尧，对表情管理可谓是零经验，他自己是不知道，他的表情早就已经把他的心思泄露了。

　　方灵烨是考虑到自己实在太忙，今天见面花的时间就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补了，何况下一次？他自己是连吃饭都数着数的，像现在这样悠闲的坐着聊天简直是在浪费生命、慢性自杀。可毕竟顾梓聿大老远的来，他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我记得好像要提前两个星期吧？现在约是来不及了。”方灵烨慢慢地说。

　　顾梓聿看着他，胡思乱想：他原先以为方灵烨是真的想见他，现在看来，只是因为他人这么突兀地出现了，方灵烨碍于情面，不得不出来见他的吧。

　　他装作没看到，手中的热巧已经变凉，贴着手心：“你跟傅尧，中考之后，还有联系过吗？”

　　提到傅尧的事，方灵烨就仿佛刺猬一样全身警戒地竖起了刺，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尽管那个迟疑很短暂，顾梓聿却仍然听出了方灵烨的言不由衷。

　　“你知不知道，当时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始终不肯相信他是一个会作弊的人。这完全没道理啊？他平常成绩很好的，再说了，他…”

　　顾梓聿刚要说“傅尧是信息组的，早就在保送的名单里”，话在嘴边了才想起傅尧和他一样完全没有预兆的退出，这一头一尾联想起来，都透露着不对劲。

　　“…就算他考差了，也不至于差到连高中部的投档分都上不了吧？”

　　关于傅尧的事，顾梓聿知道的越少越好。他不是不明白顾梓聿对朋友的关心记挂，可如今，傅尧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傅尧，而他也不再是原来的方灵烨了。

　　方灵烨抿了抿唇，犹豫了会儿：“我也不知道。可能他想考得更好一点吧？你也知道他的个性，有点完美主义的那种，总是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唉，也是他运气不好，被发现了。”

　　不对。他在撒谎。顾梓聿太了解方灵烨了。即使一年没见，即使方灵烨眼看着成熟了很多，但他心虚时的小动作仍然没有改变。而且顾梓聿永远忘不了当时方灵烨那个眼神，那个眼神一定、肯定就是在责怪他的多管闲事。

　　顾梓聿突然觉得有点烦躁。

　　“你当时怎么想的出来读书的啊？你原来不是离开豆浆油条不能活、从来不喝牛奶、不吃面包的吗？小学的时候你不是还说，如果你将来当了教育部长，要废除英语这门必修课吗？我以为你是死不出国的那种。”

　　用着玩笑的语气，顾梓聿看着方灵烨，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嗨！这不是想着出来见见世面，我是追梦来的，这儿可有凯尔特人！羡慕我吧？主场在这，Boston TD Garden！下周就有一场比赛，凯尔特人对布鲁克林篮网，在国内只能看电视转播吧？在这儿我票都买了！要是你在咱们还能一起去。”

　　方灵烨编着张口就来的瞎话，很高兴能把话题从傅尧身上转移开。他不想顾梓聿再继续问下去——他不喜欢对顾梓聿撒谎，可傅尧的事又真的不能说，毕竟这对顾梓聿也没什么好处。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在路口免费分发的小报上看到的关于凯尔特人的新闻，再把它们改头换面说成是自己在观众席上的亲身见闻。瞎话编多了，方灵烨真有种自己真的去了现场的恍惚感。其实，他哪有这个钱、哪有这个时间？

　　撒谎，又在撒谎。顾梓聿看着假装兴奋的方灵烨，心慢慢发冷。那种像被冰水从头泼到脚的感觉让他连手指尖都麻了。

　　“是吗？好羡慕你啊，还能看现场！我最近都好久没看 NBA 了，太忙，没时间。”

　　顾梓聿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遗憾地响起。他的意识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躯壳，正飘到桌子上空，冷漠地俯瞰这坐着的虚与委蛇的两个人：是从什么时候起，朋友之间不能以诚相待、越走越远的呢？他的思绪回到方灵烨刚走进咖啡厅的那一刻，两人交谈的画面飞速快进，顾梓聿这才发现，方灵烨回答他的每一句话，不是撒谎，就是顾左右而言他。

　　方灵烨的电脑发出了短促的一声信息音，他展开屏幕一看：“哎呀不好意思，我这里有个紧急邮件要回一下。”

　　顾梓聿看着方灵烨埋头在屏幕前敲击着键盘，又想到刚才他端咖啡过来的时候方灵烨也在用电脑——真的好忙啊，顾梓聿在心底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原先还想着告诉方灵烨，说自己不久之后也将来索伦读书。虽然说不准是纽城的茱莉亚，或是费城的柯蒂斯，但至少他们又在同一个国家求学了，也可以互相照应。可现在，他完全没有了说的欲望。

　　何必呢？如果朋友势必要走散，何必还要苦苦拉着对方？如果路已然就要走到尽头，即使强求也还是会于事无补吧。这样，倒不如坦然一点，大家就这样顺其自然走向自己想去的那个未来吧。一生太长，而人总要长大，或是微笑或是哭泣，总会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可能是喜欢但再也穿不下的球鞋，或者是懵懂时代对一个女生的默默爱恋，也可能是一个曾经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现在却渐行渐远的朋友。

　　这样想着，顾梓聿默默地看着对面的方灵烨：他皱着眉似是在思考什么难题，时而又敲击键盘。回复邮件需要想这么久吗？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了。他安静地摸出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the Conrad Academy tour guide”，跳出来的第一条搜索结果就是康拉德官网的链接。

　　他点进去，飞快地扫过 tour guide 校园导览的注意事项，上面写着最少提前两天预约即可。

　　两天吗？他笑了笑，收起了手机。

　　过了许久，方灵烨终于想起了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顾梓聿，他抬起头，看着顾梓聿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啊，我刚才…”

　　“没事，”顾梓聿截断了他的话，他实在不想再从方灵烨嘴里听到哪怕一句谎话了，即使他们之间不再是朋友，他也不希望这最后一次见面充满了谎言，“理解，理解。”

　　“感谢理解！”方灵烨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刚才收到消息，上次他帮人代写的代码作业，对方反馈说老师看了之后，给了个不及格。他不仅这一单的报酬收不到，还要倒赔客户钱，而他的账号等级也会受到惩罚被降级，奋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升到高级，被降级之后，他能接的任务的报酬也会变少。

　　这怎么可能呢？方灵烨马上给对方回信问明情况。他对自己的能力可以说是百分之百自信，况且这作业又不难，他给出的答案还是根据客户给的之前的作业的那种水平来写的，既有赘余的步骤来伪装这客户的水平一般，整个算法的主流程又足够清晰，就算是有赘余的步骤也无伤大雅、可以拿A。这份作业绝对是完美无缺毫无漏洞了，怎么会被判不及格？

　　跟对方掰扯了几个来回，方灵烨步步逼问，对方蠢到被问出了实话，他这才搞明白缘由：原来他在每行代码之后都用#加了注释，就是为了让他那位客户看得懂他在做什么。这钱多无脑的傻逼富二代客户，收到作业后自己不看一遍就直接交了作业。以至于老师上课问起，他一窍不通，这就露了痕迹——作业里明明解释的头头是道，怎么上课时就像失忆了一样完全不懂了呢？老师又不傻，肯定猜得出他这作业不是自己做的，于是干脆地给了个不及格。

　　问出了真正缘由，方灵烨才舒了口气，他把这一系列对话记录全打包发给了自己的上级主管，这才意识到顾梓聿还在这儿呢。

　　“咱们走吧？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顾梓聿看了看手表，他不想再待下去了。来的时候他有多期待，现在他就有多想离开。

　　“午饭呢？午饭不一起吃了？”方灵烨想着顾梓聿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呆了一会儿就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这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待会吃饭的时候肯定要聊天，万一顾梓聿又问了什么不好回答的问题，他是答还是不答呀？

　　顾梓聿分明看到方灵烨的眼睛闪了一下，后悔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唉，灵烨，你太不适合说谎了，你的所有心思简直就像摆在脸上，等人来看一样。

　　“不了，我这就走了，不然雪越下越大。”顾梓聿笑了笑，顾念着曾经的友谊，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了一句，“跟你分享一个小技巧，你知道我们模联开会的时候常常要和其他态度不同的国家代表磋商，这个时候我就会挂上一副扑克脸，就是这样，感觉自己脸绷着，像戴了个石灰面具，一点表情也不露出来，这样对方才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磋商比较容易成功。”

　　“哦。”方灵烨点点头，他也没想明白顾梓聿跟他说这个干嘛，顾梓聿就上前一步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又放开了。

　　“兄弟，保重，再见！”

　　“你也是，保重！”

　　方灵烨觉得这个告别似乎有点太正式了，想想也就释然了：毕竟顾梓聿没过多久又要回国，他们今后应该很难再见面了。看着顾梓聿的身影越走越远，他收到了主管发过来的短信——问题不出在他身上，这一单的报酬照收，取消惩罚。那个傻逼富二代也发了信息来，他这一科有了一个不及格是铁定要挂的，他联系方灵烨想让他做在线辅导。

　　两个好消息同时砸来，方灵烨简直开心得不知道东西南北。这份喜悦又没人分享，他想了想，给顾梓聿发去了一条短信：“兄弟，今天见到你很开心，等下次有空，咱们好好聚一聚！”

　　顾梓聿走在雪中，他没拉上帽子，冰冷的雪就落在他的头上。他看到这条消息，嘴角一翘，回复了一条：“好啊，等下次！”

　　然后，就把发送这条信息的号码从通讯录里删掉了。

　　再见，兄弟；再见，我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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