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作者:水上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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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别重逢



      第二天,顾梓聿早起后洗脸刷牙喝了杯水,先拉了会儿音阶。

      昨天一路上天气太冷,毕竟小提琴是木头做的嘛,热胀冷缩。害怕万一音柱、琴马出了什么问题,顾梓聿是先把琴包了一层围巾,再塞进的琴盒,给琴保暖。果然今天琴拿出来的时候没崩的太厉害,稍微调了调就可以了。

      拉着音阶的时候他却没能专心——说来也不能怪他,音阶枯燥,一条音阶就16个音上下来回一趟,加上琶音、双音音阶也没多少记忆量,练久了很容易形成肌肉记忆,拉着拉着不自觉就会走神。就好像你把乘法口诀表背熟了之后,每次背的时候就只是靠下意识的反应,比如当你背“三四十二”的时候,你不会真的去想“三个四”加起来总是是不是等于十二。

      但是,练音阶最大的难点就在于练习者必须主动去克服这种肌肉记忆,带着敏锐的头脑去不断优化自己的技巧——音阶不光光只是一串音符,只要注意音准就好,练习者还必须注意自己左手的 articulation,和右手的运弓配合。

      articulation 在小提琴演奏上,指的就是模仿人声歌唱的那种抑扬顿挫、滑音或颤音,遵从音乐的呼吸、走向和韵律,理解作曲家的意愿,并表达出个人的演奏风格。而在音阶练习上,更详细的意思,则是要求左手手指打击在指板上的时候要干净利落,练习的时候,手指落在指板上时要能发出”笃笃“的声音,这样才能让每一个音符听起来都能够足够清晰、独立。

      真正演奏作品时,演奏家不会每个音都力求能做到“手指头清脆地击打在指板上”,因为这样实在是太累了。正常人都是用手掌带动手指发力,然而 articulation 讲究的是手指的独立性,对手指肌肉有很高的要求,但是,这样违背生理直觉的手指能力,却是需要通过音阶来锻炼的。

      左手的 articulation、换把位时的准确快速、还有不必说的音准要考虑,小提琴的把位之间分布并不均匀,又不像吉他有品,因此只能靠日复一日的练习稳定手型、磨炼耳朵才能解决音准问题。在这方面,顾梓聿就没有优势了:他并不是天才,没有绝对音准,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相对音准,从小练音阶时,旁边都要摆一个较音器。非到不得以不能练琴的时候,就像他那几次外出参加竞赛,七八天没有碰琴,回头音准就惨不忍睹。

      右手也不简单:在弓根处,持弓的手臂比弓尖处更靠近身体,自然地,弓根所能演奏出的声音也就更大。因此,在保持运弓速度稳定的前提下,演奏者还必须要做到对弓子均匀增加施力,使得每一段弓子所能发出的声音都一样大。

      除此之外,换弦的时候要注意角度,不能有突兀感,要尽量平顺得听不出过渡。换弓的时候也要柔顺,不能让乐音断绝,也不能让每弓一开始都有一个“冲”的重音强调。左手和右手也要有配合感,注意时机,在同时换弦和换把的时候,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怎么才能让乐声不停顿、有延续性,这,就体现出持弓的手指和手腕灵不灵活了。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点,能够让小提琴的声音听起来有质量,而不是像传说中的“锯木头”的重点注意事项。就算不加那些揉弦之类的练习,这些该注意的也都够呛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音阶是很重要的练习。小提琴音色的美感是一个永远探索不尽的话题,弓、弦、音箱和振动,简单的几个元素却能变化出丰富浓郁的色彩,然而,美丽的琴音后面,是不断的练习和对自己的苛求。

      但显然今天,顾梓聿对自己没那么苛刻,他练琴完全只是为了保持手感,就抽了一条降A大调音阶——四个降号——你也不能说他没有追求,毕竟是降号,还有四个呢!像姜明珺,她练音阶就喜欢练升号,升号符合直觉,一般也就两三个最多,她不喜欢自虐。

      但你要说他有追求,也算不上:音阶来回就拉了两遍,一弓四个音八个音十六个音拉下来算完,根本没在意每个音长是否均等、音准也就大差不差地混过去了,琶音两遍,四度六度双音音阶各两遍,最后一遍的时候一个小时的闹钟正好响起,他草草地结了个尾,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把琴收起来,简直就像是为了凑满这一个小时而完成任务一样。

      今天就先这样吧。顾梓聿自欺欺人地想:不是我不想练,而是我有朋友要见呢!他穿了外套就利索地带上房卡出门,在酒店对面的一家面包店买了个金枪鱼三明治,配了杯红色浆果的 smooth。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索伦的酒店除了那种 motel 或者 Inn,都不提供早餐。之前他们在纽城住的那家更搞笑,提供的是早餐券,他们要去街对面的 McDonald 领四天的汉堡。虽然饮料可以选橙汁,但是吃了四天汉堡做早餐的顾梓聿还是有点腻。

      在寒风中三两口把早餐吃完,顾梓聿顺着街边走了一小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圆形的黑色大“T”字牌——波城地铁站的标志。他拾级而下,快步走进地铁口:之前知道 HMUN 大会是在波城举办后,他就有了这个主意。他知道方灵烨考上公费生之后就是在波城读书,也辗转从其他同学那里问到了方灵烨的高中和他在索伦当地的联系方式。今天是星期五,方灵烨不出意外肯定还在学校上课的吧?他现在过去应该能碰上的吧?说不定还能一起吃个午饭?

      顾梓聿完全没有考虑过,像他这样没有提前和对方打过招呼、约定时间,完全凭着一厢情愿的到访究竟能不能成功?不,他也许考虑过,但内心深处怕被拒绝的恐惧完全抹杀了他提前联系方灵烨的打算。谁能不怕被拒绝呢?尤其是在他们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也许顾梓聿的潜意识里已经选择了听天由命:如果运气好,就能见上面,运气不好没见上,就下次再说。

      这样一来,阻止他们俩见面的原因就是人力所无法掌控的客观的“时间不巧”,而不是因为主观上他俩之间的友谊走到了尽头。

      他这种说难听点“优柔寡断”、“听天由命”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波城地铁的列车很短,由于历史原因设施又比较陈旧,一列车只有三节车厢,看起来很像是公共汽车。顾梓聿买了一张七天的 Charlie Ticket ——摊下来比买单天的划算——就上了摇摇晃晃的地铁。

      顾梓聿看了看手机上的 Google Maps,他搭的这条是红线,一站之后转绿线,然后还要搭个公交,或者也可以选择走路,十五分钟。

      看起来也不是很远的样子。

      顾梓聿点开方灵烨的社交账号,页面空白了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地铁里信号不好。只得收了手机戴上耳机,播放起宋熙和的录音——其实他再刷新也刷新不出什么花来。方灵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过动态了。

      说起来,他俩自中考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还有傅尧、彭昱,虽然彭昱中考过后也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但彭昱是放下课业一心猫在竞赛组的,即便他俩同班,碰面的次数也少的可怜,更谈不上什么交流。他是心中有愧:若不是当时他退出了,彭昱无论如何都应该能拿一枚奖牌的。至于傅尧,更是杳无音信。

      他们曾经是那么铁的四人组啊。顾梓聿按了下车提示键,走在换乘的隧道里,心却不由得飘回了往昔。

      他、傅尧、彭昱是从小学就开始同班的同班同学,一起去参加了八中的提前课程,那时候三个小学生下课后就在八中的食堂打饭,混在一群高了一头的、穿着统一校服的初中生里,格外显眼。

      彭昱是比较腼腆的个性,每次都会被周围人好奇的目光看得坐立难安,排队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傅尧就很淡定,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但他很挑食,每次站在打菜的窗口就一副大人模样地皱着眉头,选了半天最后选了个白菜豆腐。吃饭的时候也挑剔得很,一会儿说“今天米太硬了”、一会说“今天米太湿了”。顾梓聿对吃的倒是不挑,食堂的菜他也觉得挺好吃,上课太耗费脑力了,他每次下课肚子都咕咕叫,饿到头晕。风卷残云地扫完饭盘后,顾梓聿看着傅尧还在一颗米一颗米地挑着,盘子里还剩一大堆,他就对彭昱悄悄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

      傅尧听到了,但是没理他,照样我行我素。这人看起来好像脾气温和,其实他还挺高傲的,有点像孔雀,生人勿进。顾梓聿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有点怵他,就是在做题的时候有不同意见还敢和他争一争,毕竟傅尧至少是一个分对错的人。但在其他事情上,傅尧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威气场,明明都是年纪一般大的小萝卜丁,但他就好像是一群小家猫里乱入的一只小老虎,虽然牙还没长全,可是身上已经有了那种唬人的气味。

      他们一起上了快两年的课,方灵烨是在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加入了他们。从一开始,顾梓聿就意识到了,方灵烨在这上面的天分比他们都高得多。他非常聪明,思路非常清晰,任何问题,不管题面有多少种可能的方向,预设的条件有多误导人,方灵烨都能在看破一切迷雾后,最终锁定那个唯一正确的方向,他就好像有一种能提前预知正确答案的直觉,然后从答案开始往回倒推。

      这绝对是一种很神奇的能力。顾梓聿自己的思路,是很正统的:他见过的题型多,归纳总结后他就能找到规律,然后把这些规律推而广之,也就是说他有自己的方法论,任何未知的问题都可以用几种已知的方法相互组合来解决。就算他没有思路,也可以通过一步步的尝试推导,来得到最终的答案。就好比硬件厂家会生产无数种合乎标准的配件,再根据客户的要求从中选取合适的配件组装在一起,得到最终的产品。而这,也是大部分人的解题方法。

      但方灵烨与他恰恰相反,他很神奇地,脑子里完全没有通用的方法论,他是针对每一道题,都想出一个为它度身定做的解题方案。还是拿硬件生产厂家举例子,方灵烨是在了解用户需求后从头开始,每一个配件都是唯一的、个性化的,这批配件彼此吻合,只能组装成一个特定的产品,而遇到其他客户时,方灵烨又会设计出另一条全新的生产线,生产出一套全新的配件。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状态就不如顾梓聿那么稳定,有时他灵感一来势如破竹,有时他明明知道答案该长什么样,却推不回来。而竞赛时间是有限制的,方灵烨即使有时候给出的方法比顾梓聿的精巧美丽得多,但却要花费多得多的时间。

      方灵烨不仅脑子好用,人还特别有意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顾梓聿的脑海里就跳出一只调皮的猴子抓耳挠腮的形象。他知道这样挺不尊重人的,只能把这个小脑洞放在心里,从来没和第二个人提过。可每次当他看到方灵烨脱线的行为把傅尧噎得说不出话时,就好像看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猴子去拨弄小老虎的胡须,在老虎发飙前飞也似地逃走一样,特别搞笑。有了他在,队里就有了个活宝,大家打闹成一片,集训的时候,简直是想象不到的快乐。

      顾梓聿从有暖气的地铁车厢里走出,Google Maps 的语音导航在耳边响起,他在波城的寒风中行走,冷冽的空气被吸入鼻腔,被这寒意一激,很快他就鼻子一酸,眼前生理性地模糊起来:

      他们曾经一起刷题、一起打球、一起玩“杀人游戏”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而当时豪言壮语说要拿团体金牌的宣言也恍若隔世。曾经的专业书、习题集他已经收到了书架最深处,而辅导老师宋美人送给他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他也再不敢打开。当初不讲义气先抛弃战友的人是他,现在他再回头,朋友还会停留在原处等他吗?

      Google Maps 提示他,他已经快抵达到目的地了。顾梓聿早上凭着一时冲动出发的勇气,到现在已经被消磨殆尽。他翻到通讯录里面那个从未拨出去的号码,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就觉得心慌慌的跳,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态,他闭着眼睛摁下了拨通键。

      正在上课的方灵烨感觉到手机的振动,心下漏了一拍:除了来自妈妈的,他基本上很少会接到别人的电话,毕竟在这里认识他的人不多。同学之间一般都是通过社交 App 联系,而各种水、电、邮局、超市促销的通知不是通过短信就是邮箱。此时这通电话响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是不是医院里的姐姐出了什么事。他向老师示意,得到准许后才着急忙慌地跑到教室外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Hello, this is Lingye speaking.” 方灵烨自报家门,电话那头却只能听到车水马龙。

      顾梓聿没想到居然第一次拨电话就通了,此刻还处在有点蒙蔽的阶段,直到听见方灵烨那边第二次“Hello”,才鼓足勇气说:“灵烨,是我,顾梓聿,我就在你学校门口。”

      方灵烨听到这个曾经的“老大”的声音,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他已经有多久没和顾梓聿讲过话了?他刚才说他在哪儿?他在波城?在他的学校门口?

      “你说你在哪儿?”方灵烨不信邪地再问了一遍。

      “我在’康拉德公立高中’的校门口,这是你学校没错吧?”方灵烨没有挂掉他的电话,顾梓聿之前被冻僵的脑子也活络了一点,他甚至开起了玩笑,“我来查你的岗,你没逃课吧?”

      “说什么鬼话,”方灵烨有气无力地吐槽了一句,“我还有十分钟下课,我记得门口有家 Starbucks,你先进去找个位置坐坐,我下课了就出来找你。”

      “好,我等你,不见不散,你不来我不走…”听到方灵烨没拒绝他,顾梓聿简直开心地要原地起飞,还破天荒地耍起了嘴皮子。方灵烨在电话里那头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嘟哝声表示无语,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顾梓聿兴冲冲地裹着风一头闯进 Starbucks,浓郁的咖啡香混着暖气热腾腾地向他迎面扑来,顾梓聿觉得整个人都简直沐浴在天堂的圣光之中。方灵烨那熟悉的声音把当年他们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又重新带回到他眼前,顾梓聿只觉得现在的他通体舒泰,不管看到什么都好像带着幸福美好的滤镜,正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顾梓聿找了一个能直接看到康拉德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也不看手机,就一手撑着下巴,隔着玻璃墙远远眺望着对面,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来。康拉德公立高中看起来占地面积还可以,不算小,至少那正对着顾梓聿的一面红砖围墙还蛮长的,配上黑金色的护栏,带着点英式校园的书卷气。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天上慢慢飘下小小的雪花。

      方灵烨挂了电话回到课堂。果然没过十分钟,老师就宣布下课。方灵烨抓起自己的书包,直接一步窜出教室,往学校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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