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顾梓聿懒洋洋地倚在高铁二等座的座椅上，这个时间段的班次没有什么人，所以车厢内很安静。他直接坐到了窗边，看着远方的田野和农舍，夕阳将天边都映成一片金黄，白云缓缓地飘着，令他想到了夏天清爽的橘子汽水。

　　昨天和苏影一同进行的晚餐非常棒，两人聊天的节拍很合得来，菜式的味道也远超出想象。这姑娘不仅人长的美，对品尝美食这件事也是十分的有品位。她带顾梓聿去吃了家混搭式的西餐，菜式都是很常见的，做法却很特别。

　　头盘的鹅肝，在常规的烤吐司片与香煎鹅肝之间垫上了一层菠萝片，略微烤过，轻轻一咬，香甜的汁水就溢满了口腔，配上肥滑的鹅肝丝毫不显腻味，别有一番清爽的口感。鞑靼牛肉，切成如纸一般的薄片，配上略带一丝苦味的葡萄柚和百香果酱，一点肉腥味也无。而两人点的主菜堪称海陆大拼：顾梓聿点的是传统的俄式红罐牛肉配土豆饼，苏影的则是香煎银鳕鱼配扒大虾。饭后甜点则是无酒的提拉米苏和芝士水果挞。

　　一般说来，西餐点菜都是各吃各的，不过由于苏影强烈要求，说是“想多尝些口味”，顾梓聿也就从善如流，把自己点的菜都分了一半过去。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为了满足朋友的一点小要求，更何况苏影今天帮了他大忙。然而，在至少是餐厅服务员的眼中，烛光下顾梓聿分餐的侧影，隐隐之中透出了点令人心动的暧昧意味。

　　顾梓聿不傻，他明白苏影那一套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为他指了条明路，心里自然很感激，因此也是尽量照顾着苏影，力求让她这顿饭吃得开开心心，一点不敢先提早回家的话头。好在苏影也很知趣，两个人吃完饭后只又拉着他聊了一小会儿，就善解人意地放顾梓聿回家练琴。也是幸好顾仲景又不在家，顾梓聿得以练琴到深夜，次日又一大清早就起来，争取临时抱抱佛脚。

　　“嗯，你这一遍有进步。” 顾梓聿放下琴，看到宋熙和点点头，虽然脸上表情很平静，可心里简直像炸开了节庆的烟花。

　　这是这一个多月来，宋熙和第一次从头到尾坐在那里听完整首曲子，往常顾梓聿只拉到第一乐章就会被打断，但今天，整个过程中，尽管顾梓聿自己觉得还是有些小细节处理得比较粗糙，宋熙和都没有喊停。

　　这是一个好兆头吧？顾梓聿想。

　　“你之前对这个作品的处理还是太浅，莫扎特在小提琴作品的创作上是有自己的特点的。虽然这首作品的技术难度不高，没有飞快的速度，也没有滥用各种复杂的技巧，业余七级的考试曲目嘛。但是，把这首曲子从头到尾拉下来，并不等同于掌握，更不是说就达到了可以演奏的水平，哎，这也是很多人的一个误区啊。不过，你今天整个演奏情绪还是很好的，很自然，很放松，莫扎特就不是一个复杂的人，充满了童贞，他的内心世界很均衡…”

　　顾梓聿听着宋熙和在那里认真地点评，悄悄呼出一口长气，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抻了抻脖子、松了松筋骨——虽然没有乐队和他合奏，但是毕竟整个作品从头到尾也有二十多分钟的长度，在他刚才全神贯注地演奏过之后，还是有点疲惫。

　　宋熙和看到小师弟有如此大的进步，原先急躁的情绪也消散了不少，此时开始点评起曲子的音乐风格：

　　“…其实你手上的技术还算不错了，左手的音准啊、右手的运弓也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你现在要练习的是左右手的配合，运弓换弦要不着痕迹。莫扎特的曲子是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典型风格，要求高度的优雅和谐，但是同时又要准确，而且你看在第一乐章的很多地方，要求你运弓要活泼、轻快，有点纤细的感觉，但你看这一段，虽然谱子上是连弓，但我们在实际演奏的时候不能这么死板，要有技巧地断开…”

　　宋熙和从他惯用的那把椅子上起身，伸出手示意，顾梓聿马上把自己的琴交到他手里，宋熙和略略对了一下弦，就轻扬起弓子，悠扬的乐句响起，虽是连弓，但宋熙和却在几处稍稍将琴弓抬离琴弦，琴弦还在振动，乐音似断未断，丝毫不生硬，就像乐曲自己在呼吸一样，充满了活力。

　　这才是真正的技术啊！顾梓聿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熙和用他那一把并不名贵的琴，硬生生演绎出了斯特拉迪瓦里琴的感觉！同样的琴，同样的弓，怎么拉出来的效果就如此不同呢？

　　“还有，这一串，你刚才的指法也可以，刚才听也没有什么错，但我们为了到时候演奏时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尽量保留把位，这样也避免换把时出现滑音。” 宋熙和边说着，边拿了支铅笔在谱面上重新改了指法。

　　“…滑音不可以吗？”顾梓聿有点疑惑，有时在演奏中为了艺术性，演奏家还会刻意地加上滑音呢，这样能使音符间过渡柔和，显得不生硬。

　　“别的曲子里可以，但是莫扎特的曲子里不适合，有滑音就拖泥带水的，不好听。”宋熙和放下笔，拿起琴，“我这样改了，你听听。”

　　顾梓聿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熙和的手，宋熙和的手指粗粗圆圆的，平常看起来有点笨拙的可爱，可当演奏起曲子时，却能在漆黑的指板上飞快准确的击打跳跃，有力的揉弦和打指，演绎出精细的情绪差别。他一直在高把位，尽量用尽可能少的动作来完成演奏，一边还说：

　　“你看你刚才拉的时候，一直在几个把位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自己还觉得很潇洒很帅气是不是？要是偶尔遇上状态不好的时候，又拉的这么快，稍微按不准一点，整串音都会跑掉。”

　　宋熙和嘴上说的是批评的话，可语气里隐隐带了点对亲近晚辈的宠溺。他以一段即兴发挥的华彩，完美地结束了这一段，顾梓聿精神高度集中，如果脑子运转工作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他现在一定像大卡车的发动机，“轰隆轰隆”地发出巨响。他的身子向前倾，生怕漏掉一点细节——这样精彩的临场演奏可不是在随便哪个老师的课上能听见的。

　　纵使他前一段时间还被宋熙和的高标准严要求折腾得一点脾气也没有，都自暴自弃了，这段精彩的华彩还是把他对师兄如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又重新赢了回来。

　　宋熙和把手里的琴还给他，顾梓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琴——他错怪这把琴了！曾经他觉得他的琴不够好，如果他换了一把真正的好琴，应该声音会美的多。但是宋熙和以自己的技术，一力把他的琴质拉升了不小的高度，用实力说话：琴拉的好不好听，最终还是取决于人。

　　“你这个版本的华彩是克莱斯勒的，是吧？”宋熙和重又坐回椅子上，“拉的不错，有点样子了。”

　　顾梓聿顿时心里又有点小小的雀跃，克莱斯勒版的华彩里结合了莫扎特主旋律里的旋律碎片，并运用了大量的对位和复调乐段，拉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此刻得到了宋熙和久违的夸赞，他就算再伪装淡定，微眯的眼角还是泄露出了他的兴奋。

　　宋熙和看着他，也微眯了眯眼角，下一句话就把顾梓聿打入了绝望的深渊：“别用他的了，你自己写一个出来吧。”

　　自己写一个出来？！顾梓聿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熙和，这句话把他炸的脑中一片空白，师兄，你是在开玩笑吗？！

　　宋熙和看着顾梓聿一脸呆滞的模样，反而笑出声来：“紧张什么？梅纽因初赛的时候你不是也有即兴演奏？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也用双音和弦改编了整首《沉思》？再说了，又不是让你直接拿着就上考场，我也会给你把关的，这个星期回去琢磨一下，把三个乐章的华彩都准备了。”

　　顾梓聿还沉浸在天崩地裂的崩溃情绪里，宋熙和看了看表：“正好还剩半个多小时，你干脆在这里把第一乐章的先构思一下。”

　　顾梓聿根本都来不及挣扎。

　　“愣着干嘛，快点，给你时间还不抓紧点。”宋熙和装作没看见小师弟那一脸纠结痛苦的表情，好整以暇地坐在哪儿，拿起了手边的书看了起来。

　　顾梓聿心里有一万匹野马仰天长啸：他最近要忙的事情这么多，即使把他一个人劈成十个也忙不过来啊！更何况他两周之后就要去参加哈佛模联大会了，最近杜若钦真是往死里练他，他前几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一张嘴说的就是“the delegate of Polynesia thinks that…”，简直是走火入魔了。他真的已经是“out of print”了。

　　可是，迫于宋熙和的淫威，他又不敢说些什么，只好委委屈屈地拿起琴，挤着他那些为数不多的灵感，希望能有个精灵从天而降，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心情如此，拉出来的琴音自然也不可能轻快活泼到哪里去。宋熙和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清清淡淡地说：“不想现在想是吗？茱莉亚那边你的材料和之前的录音通过初审了，三月底飞纽约面试。现在是一月底，下周还有一次课，然后你就要去参加你那个比赛，等你回来就是三月初，你现在不想准备什么时候想？”

　　“这两个学院给出的录取名额都很少，竞争者又很多，你虽然顶了个梅纽因大赛第一名的名头，但你不是专业出身，没有经历他们那样高强度的训练，基础上无论如何都会稍差一些。”

　　宋熙和摆摆手，止住了不服的顾梓聿。

　　“你还记得郭震吗？虽然那个女孩子比赛的时候是有些心思不纯，但是她的技术旳确是很全面很完善，是，你有和乐队合作的丰富经验，但是这样的机会，专业院校出来的学生只会有更多；当然，你也有优势，情感丰富细腻，但是相应的情感也需要相应的技术来表达，你当时拿奖，不意味着在技术上全面超过了第二名，只能说，你的技术、情感、选曲，甚至服装外貌，都恰合了评委的心意，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却不代表着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有如此好运。”

　　“况且，你现在顶着这个名头，如果没有相应最好的表现，很容易让对方老师的期望落空，这对你以后进校学习也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得，这边还在操心入学试，现在这句话就笃定自己能入学了，师兄对自己真是有信心啊。

　　“我选这首曲子，曲子本身难度不大，所以你就要在华彩上下功夫。你的比赛视频，他们应该看过很多次，看了初赛的巴赫无伴奏，肯定觉得你技术掌握的很扎实，看了决赛的四季，你的临场处理和乐队的配合也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就要利用这种思维定势，避开和那些竞争者的冲突，不在难度上做文章，而是要展现你驾驭乐曲的能力，这种素质反而是很多人都缺乏的。

　　好的，师兄说的都是对的，如有不对，请参照上一条。

　　顾梓聿无言，只好吞下了满腹的苦涩——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么多年他已经对师长的要求逆来顺受惯了。此刻，他重新从第一乐章的主旋律开始，慢慢延展开来，尝试加入复调和声，逐渐编织出一个变幻交错的旋律网。

　　宋熙和也没有闲着，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沓空白的五线谱纸，抄起铅笔飞快地把顾梓聿拉出的旋律记录下来，偶尔也在一些地方附上了自己改进的乐句。师兄弟两人配合默契，还没到半个小时，第一乐章的华彩乐段就已经初具雏形了。

　　顾梓聿停了一会儿，有点犹豫不决地先瞟了宋熙和一眼，弓子在琴上微动，发出试探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这胡乱即兴的质量如何，也对自己的成品没有信心。宋熙和倒是很直接，最后一个句子“刷刷刷”写完，就说道：“可以了。回去看看我给你圈起来的这几处，我的想法附在下面了，当然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选项，最好是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还是要你自己想出更好的。”

　　“嗯。”顾梓聿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二乐章的华彩乐段也逐渐从脑海里浮现，这串旋律仿佛是早已刻在他灵魂深处，只等他从水底下拿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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