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作者:水上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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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醍醐灌顶


      “顾梓聿!等我一下!”

      顾梓聿没听出来是谁,他现在是谁也不想理,只装没听见,脚下加快了脚步。苏影跑了不短的距离才追上他,这时候两人都快到艺术楼了。

      “顾梓聿!你等等我!” 苏影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上顾梓聿,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顾梓聿实在躲不过,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个笑容,转过身来。

      “苏影?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顾梓聿虽然此时心情差的不行,可在刚才控制不住地对姜明珺发了脾气后,顾梓聿才意识到也许确实是自己状态不对,以至于对自己的情绪都失去控制了。因此面对苏影的时候,他刻意放缓了声音,不想再误伤到朋友。

      “你忘了?上次你请我吃饭,我说了要回请你的,”苏影开心的笑起来,大大的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笑弧,“正好他们前两天跟我推荐了几家特别好吃的,我带你去啊!”

      顾梓聿这才想起来,就是当时夏天音乐节的事。他当时请重逢的苏影在西堤那里吃的饭,那里价位一向有点高,因此他当时悄悄先去结了账单。不过这最后被苏影知道了,这姑娘秉承西方那一套作风,坚持要AA餐费,他实在受不了,就借口说下次让她做东。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实心眼!

      顾梓聿无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苏影,我们是朋友,我请你吃饭,你是女孩,作为男生,这账本来就该让我来结。咱们这儿不流行AA那套,你既然来了华纳,就要入乡随俗啊。”

      顾梓聿以为自己够诚恳了,没想到苏影听了这话倒是认真起来:“顾梓聿,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是朋友,没错,但埋单这事和性别无关。如果你尊重我的话,就应该让我付我自己的那一份,男女平等,不但体现在权利,也体现在义务上。我不能因为是女性,就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一切。”

      好嘛,这调子起的够高!怎么说?如果自己阻止了她请吃饭的举动,就是不尊重女性、不尊重女权?顾梓聿无语地扶额,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眉间,低头叹了口气。

      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苏影注视着对面的男生,本是在等待他的回答,却在那一霎,被这样无奈的少年攫获了心神。

      顾梓聿抬起头:“可我今天还要练琴…”

      “没事,我可以等,现在还早,等你练完我们再去吃饭,时间应该正好。”苏影迫不及待地截断了他的话头,戏弄心起,推着他的肩膀,半小跑着地就把他推进了艺术楼里。

      两人进了电梯,苏影看着楼层键,转头问身边的顾梓聿:“几楼啊?”

      顾梓聿比她高半个头,离她很近,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抬起眼,呼吸之间,她看着男孩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潮,额头上有一些细密的汗珠,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有明显的疲惫和低落,他没搭话,直接按了六楼。

      苏影的心今天第二次被撞了一下,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她认识顾梓聿的契机,是源于那第一眼望去与自己哥哥极相似的容貌。但是走近点观察,就会发现两人气质截然不同。在和他当上同学之前,那两次近距离的相处,令她无时不刻地感觉到这个男孩无微不至的关怀,而这就是他对待朋友的方式,充满了善意和体贴。

      这样的温暖,曾经让她觉得在人前的顾梓聿就像是一颗小太阳,永远都是暖洋洋的、活力四射的;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是一颗真太阳,而他的能量也并不是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而这样的感受在她胡搅蛮缠、“强行”旁观顾梓聿练琴的过程中,更加明显。

      苏影生来就有一种天赋,她对于别人情绪的感知特别敏感,共情能力特别强。不用说出口,她只要看到旁人一皱眉、一撇嘴角,甚至可能只是身体下意识的举动,手指的颤动,脚尖的转向,就能够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顾梓聿应该是把练琴当作了他真实情绪的一个出口,他习惯于通过练琴,来排解自己的负面情绪,以维持心里的平衡。在她看来,顾梓聿是一个非常善于封闭自己的人,或者说,他只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愿意展示的那一面,他在下意识地拒绝和旁人的所谓的“有信息量的真实情感交流”。

      而这样的人,恰恰又是一个处事得体大方、成熟周全,处处都照顾他人感受、永远把事情的棱角磨平的人。他似乎习惯于把所有的情绪自己去消化、自己去承担,苏影知道,在潜意识里,这其实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象征,是一种保护自己的行为,而顾梓聿,就习惯了用这样最周全的形象去生活。

      而今天,因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本来独属于顾梓聿的私人空间被撕开了一条小口子。为了随时矫正自己的姿势,时刻监控着自己手臂肌肉的用力情况,顾梓聿是对着镜子练琴的。但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因此,苏影发现,每当顾梓聿侧头看琴的时候,他的眉头就会皱起,嘴角下撇,脸上隐隐有点躁郁的表情,很像是就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但当他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时,即使注意力只在手腕的姿势上时,他都会非常迅速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变得平静,犹如带上了一层假面。而这种调整,很大可能是下意识地,因为这样细微的切换太多遍了,让苏影觉得,顾梓聿并不是因为她在这里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而是因为像这样压制自己情绪的行为,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习惯了。

      这种认知,不知道为什么,激起了她的保护欲,令她有些心疼。

      苏影认真地看着顾梓聿又在同一处停下,深吸一口气,扬起琴弓,熟悉的引子又再一次从他琴下流淌开来。

      她即使没有学过小提琴,对顾梓聿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一无所知,却也能从琴声中听出点不对劲来:莫扎特第三号协奏曲是很有名的曲子,开头轻盈美妙,是充满了生机活力的,而后变的辉煌典雅,无论如何,整个演奏状态都应该与顾梓聿现在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毫不相关。何况,从开始到现在,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顾梓聿连第一乐章都没有完整地从头到尾拉过一遍。他总是停顿在同一处,然后从头开始。

      苏影可以感觉到整个琴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化为实质地、粘稠地,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看着顾梓聿的脸,本来是平静的面无表情,随着练习的不如人意,慢慢地阴了下来,变成了压抑着愤怒的面无表情。她不敢出声打断,就看着顾梓聿毫无预兆地停下来,把弓交到左手,右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在顾梓聿停下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害怕,害怕顾梓聿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会突然把琴砸了,或者大喊一声、摔点东西。那种感觉就像火山喷发的前一秒,令人窒息。

      但是没有,顾梓聿依旧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怎样,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脸,声音有些沙哑道:“苏影,今天恐怕不凑巧,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约。”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始终投入不了,虽然基本技术还在,可是整首曲子听起来就硬邦邦的,哪哪都不对,他只能拉个开头,根本没法拉下去。

      平常他练习曲子投入了足够的感情,自己拉的时候都觉得特棒,找不出毛病。为了挑不足,非得要从头到尾录下来,然后放下琴坐着认真听一遍,才能够脱离自己耳朵的那层滤镜,听出哪里轻了重了、换弦刺耳了、节奏不对了。

      可今天倒好,根本就不用录下来,他一边拉着一边自己都听不下去。听不下去就从头开始,每每从头开始,都越拉越差。

      他想着宋熙和上次跟他说的不能让肌肉太紧张,要放松,是让旋律带着弓子走,而不是让大臂小臂拉着弓子,就下意识地去控制,想让手臂松劲儿,可是这样不在弓子上施力,琴弓就会在弦上打滑,发出的声音就不美了。他越练越急、越练越气,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田径健将,突然有一天不懂得怎么跑步了,被迫像一个婴儿一样,从爬行开始从头学起。这样的落差,让他心里憋闷得慌,他心里有一股气,想发却发不出来。

      这股气是对着自己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这一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

      苏影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惊醒了正在和自己赌气的顾梓聿。他有点恼怒地转过头,却发现苏影施施然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我倒没有发现,小提琴这门优雅的艺术,和滑雪竟然有点相像。”

      “什么?”顾梓聿有点茫然。

      “我是说,我觉得你之所以拉得不好,是因为你太紧张了。你想精确地应用每一个技术,却让你的情绪限制了你的身体,因此你不能够演绎出旋律的美丽。”

      顾梓聿听到前半句“你太紧张了”的时候,在心里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什么事做不好不能用“紧张”二字来解释?这就是一个万金油式的为自己的失败开脱的借口。可当他听到“情绪限制了身体”时,好像有什么门在他面前打开了。

      苏影接着说:“我没有学过小提琴,所以我不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但是我听得出来,你的音准节拍都很好,可是乐句与乐句之间没有连贯的一股情绪,就好像我想要一条珍珠项链,你却捧上了一盘珍珠,粒粒分明,唯独缺少一根线,将它们连在一起。”

      “我虽然对小提琴不了解,但我很懂滑雪,你知道吗,不管是单板还是双板,在滑那种很高很陡的、尤其雪况不好还夹杂着碎冰的野雪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放松,要懂得放开大脑对肌肉的控制,因为你滑的是野雪,在真正滑下去之前,你对雪况没有办法预判,都是白茫茫一片,你哪里看得清哪里松软,哪里坚硬,哪里冰多易滑?只有当脚透过雪板踩在雪上,你才能知道你踩的是什么。”

      “可那个时候,你已经在滑行了,如果你要让大脑来主管这一切,就变成:大脑要先收到脚下传来的信号,再判断这片雪的松软程度,然后再由大脑来控制腿上那些肌肉群,来改变动作,或坐下或站立,以此来改变速度。我滑雪时,时速至少有上百公里,你觉得,在那么陡的坡、那么大的加速度下,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要是前面有棵歪脖子树,我还来得及避开吗?”

      顾梓聿没滑过雪,也想象不出滑雪滑得跟上高速一样快是什么概念。但他被这一番话砸的一愣一愣地,闻言下意识摇了摇头,乖乖答道:“来不及。”

      “这就是了。如果你要让大脑来控制这一切,不但会很容易疲倦,而且还往往会滞后于雪况。因此,我们在滑雪的时候,不是让大脑去控制肌肉,而是让雪坡来带动我们的肌肉。我只是把好一个重心,当我在滑行的时候,我不知道哪里会凸起哪里会凹下,我根本不去想,我只是顺应坡式,顺着坡下,我不会试图去预判,去想我’应该’左转或右转。坡往哪儿我就往哪儿,是坡在带动我,我是被动的,而不是让我的大脑去带动我,因为我的大脑控制不了坡。”

      “让雪坡来带动肌肉”,这句话怎么那么像宋熙和说的,“用旋律来带动弓子”?顾梓聿一下就把苏影的话听进去了,她说的什么来着?“顺着坡下”?不去想“应该”左转或右转,而是顺其自然?

      顾梓聿想到自己,之前因为演奏情绪不够饱满,宋熙和在谱面上加重了表情符号,因此他在演奏时总想着,到了这个小节的情绪“应该”是什么,下一段他的弓“应该”用中段还是弓尖,跳弓的时候弓“应该”要更轻盈一点,所有的这些“应该”,出现在他脑子里的时候,都加重了他肌肉的紧张,从而恶性循环,又让他无法饱满地演绎出那些情绪,进而曲子就变得生硬难听。

      他想到这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急不可待地想试验一下,直接举起琴架上弓,试图以旋律来带动弓子,让肌肉放松,不受大脑控制。

      从头到尾完整的一遍下来,九分多钟,等到最后一个音结束的时候,顾梓聿的脸色简直比刚才好不了多少:这一遍下来,尽管他试图让大脑放空,完全不去想此时是该渐强还是该减弱,整首曲子的状态也并没有好转。他刚想说点什么,旁边的苏影就鼓起掌来:“不错啊,这一遍比之前的感觉都好多了。”

      “真的吗?”顾梓聿有点不敢置信,苏影肯定地点点头:“我刚才被你打断,话都还没说完,你要知道,把自己训练到纯靠肌肉反应,放开大脑对身体的控制,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当时第一次学滑雪,因为你知道下坡不是直直地下来的,那样速度会越来越快,最后会刹不住车。应该是走’之’字形,不断地靠转弯来降低速度,那时候我真的特别傻,不懂得顺着坡势,而是对自己说,’啊,这里我该转弯了’,这样硬生生转的,在不适合转弯的地方也转,就摔得特别惨。你现在也是,如果靠刻意地切断大脑的控制也会太生硬了,得慢慢来。”

      “不行,那我再继续练。”顾梓聿真的又再举起琴。

      “诶,等等!你现在再练身体都会僵掉啦,不是这么蛮练的!”苏影连忙拉住他的手,“现在都晚上七点多了,你应该休息一下,放松一下,我看这首曲子你练的很熟了,最大的问题就是要放松下来!走吧,我们去吃饭!”

      “不行啊,我明天就要上课了…”顾梓聿被苏影点醒后,一下子就有点对她言听计从。这时他用残存的理智,弱弱地坚持着要再练一会儿。

      “顾梓聿,你现在这样练一个小时,不如放松过后练的五分钟,你信不信?什么叫事半功倍,什么叫事倍功半?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都不相信吗?”苏影看起来有点生气了,眉头微皱着,“我本来还想趁吃饭的时候再分享一点经验给你,还是算了吧。”

      “哎,哎,我,我去吃,等等!”顾梓聿看着苏影真的走了,还带着她那些宝贵的“经验”,连忙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琴盒,把书包往肩上一甩,飞速锁了门,就跑去电梯口截住苏影。还好艺术楼的电梯响应得不快,他追上了苏影,挤出满脸的笑容:“你说去哪里吃?”

      苏影看他这满脸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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