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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已经很老了。
老的忘了自己的名字。老的忘了自己究竟有多老。
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曾经年轻过……几乎。
我只记得自己一向爱极了这样的天气,安静的夜晚,夜空是柔柔的黑色上流淌着泛白的浮云,隐隐约约的,有几颗星子在闪烁。微微的凉风拂着脸庞,带着点雾气,很舒服,很舒服。
没有月亮。真好。
我见不得月亮。
那月光太亮,像一把明晃晃的刀,直插到人心里去。
痛。冷。
我记得娘说过我生在满月的夜里,那夜好美,雪白的月光泻了一地,我的名字便与月有关。娘说这话时眼里柔柔的笑着,十指轻拢着我的头发。我的发已经很长了,盘来绕去,还正可以插上一支白玉簪。
那一年我十二岁。
十二岁的我站在庄口的芦花荡里,因为睡不着,就那样一个人疯跑出来,隔着月下满目雪白的芦花看那江心。那水烟蒸绕的江心岛只隔数里,我却觉得是仙人的所在。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人。
一叶扁舟笔直向前漾开水面,雾气便如同遇上斧劈一般向两边退散开去,江水一波一波的涌上来,无声的拥在船首,船和着节拍上下一阵起伏,便碎了一江的月光。
那人站在船头。白衣,黑发,背着手。圆月在他背后。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那时候是早春三月,我的衣裳被夜雾打得很湿,挂在身上,风一吹冷的直打颤,我拼命忍住牙齿打架的声音,却忍不住“阿嚏”一声,好响。
“什么人?!”那人一声清喝,我眼前白光一闪,回过神来,视线便已陷落在一双漆黑的眸瞳里。我惊得往后退,一脚踩进烂泥,发间的簪子掉下来,在地上碎成好几段。
“你赔我!”我一急,伸手揪住他袖口。
他微微愣了愣,挠挠头,“这个赔你好了。”
我低头看他手中的玉箫,月光下他的手很白,和箫握在一起,几乎分不出界限。
我接过来,轻轻地摸,冰凉冰凉的,他握的地方却是暖的。
我抬头看他,他也看我。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我塞还回去。“箫是招鬼的,我才不要!”
那年我还是个小女孩,而他也不过年方弱冠。
那天晚上是满月,没有星光,所有的星子都已坠落在他眼里。
后来我便跟着他满山满野的疯跑,月色好的时候他在桂树下用石子砸我的窗,我就翻出墙外,跟在他后面,看他的白衣在夜里招摇。
再后来我日日坐在桂树下,机杼声声,墙外时有庄丁快马而过,惊起我踮足一阵眺望。每月月半便有客上门,那人捎来的南北玩意儿,堆了满院满窗。我没事的时候就呆呆的看,脑子里远远近近转着那人大江南北的消息,突然抓起墙上湛卢,手中鸳鸯戏水丝丝缕缕绽裂,一地的碎帛。
我在满月之夜离家,前方是万里关山,身后是如雪月光。纵然那人是风,这一次我铁了心要问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一路向北,我看马上日出,远山月落。
忽一日,遇洞庭九大水寨趁决堤之乱作祟,明火执仗,烧杀淫掠绵延十余里,我见不得无耻贼人伤天害理,湛卢出,横扫一片。
有人在我之前出手,只看得贼人腹地剑影纷飞,沿河群寇抱头鼠窜,我杀到阵中,见一人单剑支地,身上绛红官服破了许多处,洇出的满身血迹盖住衣摆暗色云纹,狼狈不堪。
我奔至他面前,挟他出阵,一路踉跄好歹拖到荒郊土地庙。我撕尽衣摆为他裹伤,大大小小刀口几十处,他未哼一声却几欲昏厥,我的心越来越慌,手下直抖,不慎跌落怀中“锦”字令牌,那人抓在手里,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你认识他?”
我无语,趁他昏睡时离去。
次日夜半,我被报复的水寨残部夹击,困在渔村晒场,四周的民居被火焰席卷,一村老幼我救不下一人,手起刀落,血溅五步,我泪眼朦胧禁不住干呕,抬头问天声嘶竭,天道不公,何以至此?!
话音未落,便见那人。
一袭蓝影自火光中由远及近缓缓走来,如清风一道在血海莲池中穿行,无尘不涤。他的脸色极白,火舌翻卷跳跃,在他脸上映出金色纹路。他拔剑,圆月在身后,有如神祗。
一时间万籁俱静,剑尖所指,天地间不再有冤魂呜咽。再回过神来,已经是月渐西斜,我和他共乘一骑月下飞奔,我揽在他腰间的手紧了又紧,由哽咽变成泪雨滂沱。
他收缰,回头看我,眼眸清明如星,直看进我心里。
“强悍以贫弱血肉为食,不公如此,但天道仍在。”
我一时失去呼吸,恍惚中十二岁那夜的一双眼眸浮现,与眼前重叠。
他微笑,手中剑直指苍穹,“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天道自在人心。”
时,春末夏初,距汴梁猫鼠之争已然三年有半。
汴梁,果然是天下繁华齐聚之地。我向来是喜欢热闹的,自然喜欢大地方,这一辈子的快乐加起来也比不上汴梁半年的时光。
最爱夜晚,月下街市华灯如昼,我久已忘却小女儿心性,却也不禁一路张望,乐不顾返。
低头拈起一枚白玉簪,猛然记起,惊回头,看见灯火阑珊之处白衣蓝袍并肩而立,四周人声鼎沸竟不能搅动一丝清明,连烟尘也摒而不附。
往日耳闻涌上心头,我霎时觉得心脏一阵冰冷,连带着自己鼻息吐纳冷得凝成白雾,挥之不来散之不去。
揪紧衣角,我忍住一句话。
当晚,我扣响蓝衣房门,我说,你欠我一条命。
“不错。”
“他是风,我抓不住他。”
“不错。”
“但我却能抓住你。”
他抬头看窗外月色,半晌不语,终于一声轻叹,“不错。”
一月后,窗边燃起对烛,成双的枕,凤冠霞帔,大红绣球,子孙尺。
我自揭了盖头,他已褪去大红喜服,蓝袍白带,坐在门口石阶上抚弄手中一支玉箫,月光下白玉如冰,箫声与十二岁记忆中的并无二致,人却已经换了一个。
我从他手中抽出来,轻轻地摸,冰凉冰凉的,他握的地方却是暖的。
我低头看他,他也看我。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我松手,箫自手中跌落,青石板上一声脆响。
我闭上眼睛,心上的伤口噼啪爆裂,疼痛一圈一圈荡开,“你用我逼走他。”
他沉默不语,眼光一时黯淡。
“你真是残忍,对己对人。”
他依旧不语,眼光一层复一层的黯淡。
“你可知道,这世上众多的女子,遇见你们两人中的哪一个都是幸运。”
“若是两个都遇上,却是不幸中的不幸。”我笑,声音支离破碎。
“昨夜他来找我,你的心思他全都知道。”我递上巨阙,心底一片冰凉,那是明知无望却还垂死挣扎终于一败涂地后的冰凉,“此去襄阳三日路程,我的惊风只需两日。你快他慢,还来得及。”
他看我,一瞬间眼光灼亮,天边月色映进眸底,整个人气息为之一变。凛冽。
他身后,我低头看那飞溅一地的玉屑——
玉碎阶前,是否真能把前尘往事断个干干净净?
我最后的印象是三日后的夜晚,尽管当年那人送我马时就知道惊风是宝马世所罕见,我却明知追不上还是傻傻的一路跟来。入了城门,揪住四下奔命的流民,告我说王府大火已烧了一天一夜。
那夜是干爽的天气,配上赤焰猎猎,愈加干脆利落。
兵丁和箭镞如潮水一样涌上,一波平息一波又起,没有人知道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也没有人能说出那短兵相接的场面究竟是辉煌还是惨烈,只因前面,无一人能活着退下。
眼前只有冲霄——危楼百尺,手可摘星。
无星,月光明亮如昼,覆盖万物,也遮住所有前后来去进退之路。
我拔剑,湛卢刺穿夜幕,溅起血光如泼。
毁吧,都毁了吧,毁了这天,这地!毁了这一世的红尘,乾坤迸裂!
黑的是夜,红的是火,白的是月,魃魑魍魉,叫嚣纷乱的在眼前四周乱窜,震得人耳鸣如鼓,目眦尽裂。
然后突然的万籁俱静,抬头,一轮圆月正挂在中天,如玉盘,银白光华中一蓝一白两道身影腾空而起,圆月里二人的脸如冰雕玉削,曜曜夺目。
他们看着对方,又仿佛透过对方看着所有的人,万事万物。
之后,相顾一笑,手中剑在半空电光火石相击,响声如星破碎,划破苍穹。
冲霄楼轰的一声倒下去,那一刻,我听见天地呜咽。
那声音搅了惨白的月光,如刀穿心而过。
痛,冷。
走吧,走吧,我翻身上马,马蹄如飞,踏开人影憧憧,踏开血花四溅。身后是冰冷月光。
松江的月洞庭的月汴梁的月。襄阳的月。
可是前方,要去往哪里?!
……世间模糊一片。
再睁眼是日暮时分,砍柴的阿牛在山里捡到我,以为我必死无疑,见我醒来一阵欢欣鼓舞。
一年后,我嫁了阿牛,大白天入的洞房。我这一生都不能再见月亮。
穷乡僻壤,没人听说过官府江湖,问我来历,我推说忘了,便就真的信了。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经年。
我一年一年老下去,久而久之,自己也就真的忘了。
偶尔遇上无月的夜晚,我在山间吹风,抬头看天,想怨,却也不知是该怨它太无情,还是该怨它太多情。
我站起身,蹒跚的向屋里走去,一路气喘不已。
身后雾气渐散,一道月光透过云层,淡淡照在门前那棵树干上,满目斑驳的痕迹。
玉堂。昭。
我年年刻下这两个名字,年年。
他们不属于我,他们属于彼此,留给我的只有这一树的刀刻零落。
我老了才明白,原来自始自终,我都只是个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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