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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叶还君找到苏余人的时候,苏余人正被藤蔓缠着挂在冰臼的岩壁上。叶还君在洞口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她似乎是想从冰臼底部爬上来,但不知为何中途没了气力,于是将自己的手臂和腰都用藤蔓缠上。
她浑身挂着黑色的粘稠物,可能是摔入洞底的时候沾染上的。叶还君看得出她还活着,于是在洞口唤了她一声,苏余人起初似乎没有反应,不过片刻却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半阖着,看得出没有多少意识。愣了许久,嘴角挂起些许笑意,却是朝叶还君摇了摇头说了些什么,叶还君听不到声音,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在说:不要过来。
叶还君皱了皱眉,纵身往下掠了过去。他牵着岩壁上的细蔓稳稳立在苏余人身边,左脚找了个落脚点,伸手将苏余人带到怀里来。苏余人浑身软若无骨,头抵着他的肩膀,用虚微若无的语气说:“不要碰我,我身上有条尸蛊。”
苏余人道:“你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
叶还君将她胳臂上的藤蔓解开,揽着她抬头望了一眼。苏余人手臂微动,轻轻抱了抱叶还君的腰道:“这个冰臼是悬镜阵的阵眼,进来容易出去难。”
叶还君单手扯断苏余人腰间的细蔓,微一提气,将她纵身带出了冰臼。眼前一片反五行的假树花阵,初冬之际,却是一片缤纷陆离的幻像。叶还君向前走了几步,准备强冲禁制。苏余人察觉到他的意图,用仅有气力抓着叶还君的手臂道:“你疯了么?”
叶还君道:“这是个破釜沉舟的死阵,没有破解之法。”他为苏余人入了此阵,就已打算用这种方法出去。他一步迈入,禁制如愿而开,花树移动,叶还君如若无视向前直走,万象决十成护体罡气坚不可摧,周遭花树被摧枯拉朽般撕裂开来。
到得最后一层,阵中气劲倍增,叶还君内力不支,苏余人看到一缕红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她盯着看了许久,知道他如果现在不支倒下,阵中的气劲会将两人撕扯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一块,等尘埃落定,她与他的血肉最终与这些花木的碎屑一起,铺在这一名为悬镜阵的黄土泥地里,无声无息地腐烂下去,千年万年地寂静。
此刻对这样的结局,她竟然无端地十分向往。她想了想,心中一阵酸楚翻涌,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来。
苏余人这样想着的时候,窒息感突然消失,一阵劲风呼啸而过,景物一换,叶还君抱着她冲出了法阵。强冲禁制让叶还君的五脏六腑受到重创,几乎让他面临濒死的危险。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呕了几口血后,又扶起苏余人为她解尸毒。苏余人无法自行逼毒,他便直接将苏余人体内的的尸毒尸蛊吸取到自己身上。
苏余人满脸都是泪水,她看着他,说你不要这样做了,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叶还君道:“你少说些话吧。”须臾,又凑近她问,“我这样做,我不是应该感到高兴?我以为这是你所求的。”
苏余人听着,忍不住想要大哭,但她全身无力,只能俯在叶还君怀里呜咽。
苏余人到黄昏才恢复了力气,背着昏迷了的叶还君回到聚窟城。
阮秀树用烧红的匕首将叶还君体内的尸蛊取出来,他昏迷的时候还颇为安静,直到尸蛊因灼热在他体内剧烈挣动咬噬,剧痛让他清醒过来,意识不甚清醒的情况下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阮秀树让苏余人按住他的身体,但叶还君挣扎得实在太厉害,不得已又叫了三四个人。苏余人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想到叶还君以前是多么怕痛的人,而这一切竟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思到此处,忍不住大哭起来。
静静的灯影里,苏余人捧着大碗的药水,俯身在叶还君床边,一口一口将散发着浓浓苦味的三叶草药汤渡到叶还君嘴里。阮秀树只是带着近似冷漠的感情旁观着。苏余人的身体微微颤抖,是怕自己所企求的得不到上天的眷顾么?所以那双不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虔诚的温柔。她的眼泪从前是闪着冰冷不屑的光芒,但此刻在微黄的灯影下,已被暖成融融的一片,一滴滴地从眼中滑落,是阮秀树所从未见过的心痛、纠结、歉意,和迷茫。
她终于变了,眼神不再那么轻佻,也不再那样容易生气,有时阮秀树和她说话,故意挑逗她,还想着她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冷不丁就上来揍人。但她毕竟变得沉稳了,空下来的时候不会只是粘着叶还君,她学会了低头深思,还学会了发呆,甚至开始学会和阮秀树讲道理。
不管这是她暂时的心境,还是真的成长,看着都让人无限欣慰。
也无限怅然。
叶还君坐在窗边,窗外灰蒙着天空,轻唰唰落下雨滴。叶还君伸手接到,细看才发现是雪籽。叶还君问阮秀树:这是要下雪了吧。
叶还君道:我要出一趟聚窟城。明天走。
阮秀树问:余人知道么?
叶还君没来得及说不要告诉她,余光已瞥见苏余人站在站柩边上,她看着叶还君,声音轻柔平静,如将落未落的雪花:“你要出城?”她道“我送你。”
泗水河上已结了一层厚冰,苏余人替叶还君撑着伞,慢悠悠又小心地走在上面。冰面上倒映出她与叶还君的模糊的影子,在黄昏下被细细拉得很长。宽阔的河面一片晶莹剔透,望之如无尽处,茫茫如烟般寂寞无依。
苏余人在河中停下,说我就送你到这吧。
叶还君略笑着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问,你不问我去哪?……要不要跟我走啊?
苏余人笑着,说不了,我要陪着阮秀树呢。
叶还君又问,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书……或者花什么的,我回来带给你。
苏余人笑着,却不回答。叶还君道:哦,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你终于算是知道……苏余人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还君低了低头,道:冰化的时候,我就回来。
苏余人笑着,说好,我等你。
她望着叶还君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一片晶莹如玉的黄昏中,那温暖的光芒,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叶还君时,隔着细朦朦的雨帘,眉眼间的点点温柔。静谧的深夜里,拍她入睡的手,甚至十多年前这样的深冬里,毫不介意揽着自己的怀抱……一切都那么让人迷恋,可惜都不是永远的。
这一切都不知不觉地流逝了,苏余人也知道他再不会回来。美好不过弹指,耗尽了心血想留住它,碾转之后,只是学会了放手。
叶还君回到红叶山庄,如命中注定般又回到方小寂身边。
深冬的夜里,从外面传来消息。书信是方小寂接到的,八大派连夜攻城,聚窟城破,因为有渚界的外应,有一半的邪道活着逃出了城。方小寂问:可有苏余人的消息?
那人道,听说是为了替别人殿后,同几百道士同归于尽,亡于泗水河下了。
方小寂闻言愣了愣,轻手将信撕了,只吩咐不要告诉叶还君。此时里间传出纷乱的的脚步声,叶还君又陷入了昏迷。方小寂冲进里间去,命人再点上七八盏灯,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叶还君的脸色白得透明,她紧抱着他,看着侍候人将黑色的汤药不停灌到他嘴里去,汤药苦得难以下咽,浓烈的辛味呛得他又清醒过来,方小寂扫开侍候人的手,带着怒音道下去下去!
方小寂细细地替他擦拭着嘴角,叶还君睁开眼睛看着她,似乎想要说话,但声音却轻得只有一缕,方小寂凑近去,听清他说:“不要生气……”说话间眼泪盈满了眼眶,眸下的眼神却一如既往般地温柔平静。
叶还君道:外面是不是下雪了。又道:我想去看烟溪崖看看。
方小寂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事到如今,方小寂还在乎什么。只希望时时刻刻陪伴着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其实这样的平静如何够,她此刻的心境更希望前面有刀山火海,她能赤着脚陪他走过一路,将先前种种的是非对错道理都踩到脚下,她愿在叶还君面前被赤火烈焰缠绕着,似乎这样才能发泄表达她对他的满腔爱恨。方小寂想着,知道自己的想法甚为荒唐,她活到最后,未免更像是另一个苏余人了。
静静睡在方小寂怀里的叶还君很是安祥,如同先前的无数个夜晚,只看着面容,便能想像得到他睁开眼睛,眸底是如何如何的温柔,笑容是如何如何地轻浅,声音沙哑着,慵懒又从容,听着不由让人心安沉静。
方小寂撩开绣帘看了一眼,疾驶的马车带起一阵冷风扑进来,日光将升未升的时候,风景都被罩在一片如琉璃般朦胧瑰烂的色泽里,有细细的雪花扑到叶还君的脸上,这果然是要下雪了。
叶还君感觉到她的手摸着自己的头发,有些沁凉冰冷的眼泪落在自己颈间。
方呆啊,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是我让你伤心了。是我的不对,我应该早点回来……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多久我都在等你。我不等你又去等谁呢?没有人再像你对我这样好了。
是么?但我让你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病成这样,让人麻烦,又让你讨厌……
不不……不是……方小寂紧紧抱着他,胸口如窒息般酸痛,让她无法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呆啊,我叶还君这一生,并不曾后悔倾心于你。
叶还君与方小寂走了一段山路,到达山顶时终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于是不得已坐在断崖边上。方小寂靠过来,揽着他让她靠在怀里。
正值日出的晨昏里下着轻柔的雪羽,没有风,白雪便如落花般轻飘在他的身上,一层一层将两人的头发拢住,怜悯的温柔里,了却他要与某个人携手白发的执念。
朦胧的幻影里,叶还君看到对面崖上的朱槿开得正盛,如牡丹般艳丽绝决,缤纷陆离的花瓣与鹅毛大雪混飞在一处,天地被溶成一片花海,瑰丽迷人着,又仿佛闻到那轻淡的香气,如方小寂身上,盛夏里若有似无的桅子花香。
叶还君闻着这令人心安的气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来年泗水河边,方小寂来到苏余人墓碑前,看到有一青衣黄衫人正在祭奠。坟前的朱槿实实在在盛开着,还带着晨光里的露珠。方小寂认出那人是白谅情,想像他面对着苏余人,此刻该是何等伤心憔悴的面容。不想那人转过脸来,一身轻淡,带着深深含笑的目光。
哎呀,多笑着不行么,难道我合该在她坟前哭诉,喝着酒拉二胡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那人转头撑伞,一身云淡风清地离去了。
云散莫怨风,缘尽不执苦。
愿天下清秋飞雪,有情一路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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