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

　　两人毫无悬念地大打出手，任凭方小寂大喊别打了，只如若未闻。陆芷清手持逾轮刀，她的刀法江湖一绝，可堪对手者寥寥无几。而叶还君此下手无寸铁，一身出卓的万象决内功被锁了五成，来回百招，叶还君已落下风。方小寂掠身上去帮忙，但陆芷清吃定了方小寂没胆伤她，方小寂出什么招，她完全不管。陆芷清这样对她空门大开，方小寂反而不敢下狠手，只怕一个不小心真葬送了陆芷清的性命。

　　高手过招，向来分毫之差决胜负。陆芷清脚下踩着了一块滚石，便是重心微斜了一下，叶还君已趁她半招的延迟举掌朝她天灵盖落了下来。情急之下不容多想，陆芷清一手拉过旁边的方小寂去挡招，趁叶还君收掌新气未接之际，逾轮刀便从方小寂腋下穿过直取叶还君的心脏。

　　这招本是扳得天衣无缝，不料突来一尾黑羽箭铿然撞在刀面上，等陆芷清反应过来，叶还君已旋身至她身后，陆芷清回头，咫尺之距，身形已被叶还君掌握，轻松一掌，陆芷清中路被破，气海受创，退掠三丈之间，身形便往断口处落了下去。方小寂连忙飞扑上去拉住她的衣袖，但分毫之差，唰然一声自己被带下去大半个身体。叶还君大惊，连忙上去拽住她的胳臂，但一手拉两个人实在太勉强，叶还君刚想用力，不防腰间的伤口突然迸裂开来，上清观所受的箭伤，本已经开始愈合，想来方才一番激斗，伤口早已破裂。剧痛之间，身体便滑下去一大截。

　　几丈之外高树一阵悉疏响，落下一袭槿红，那人小跑过来，正是苏余人无疑。眼见叶还君半个身体都在断口处挂着了，她连忙上去抱住叶还君将他往上拉。苏余人用力了一阵，用很真诚的语气说义父，你得放开方小寂，否则我拉不上。

　　叶还君往下望了一眼，此断口高逾三十多丈，草枝长得很厚，半路乃是陡坡状，掉下去倒不一定会死。最下面的陆芷清似乎已入昏迷，叶还君紧了紧手，说小寂你得放开陆芷清，否则三个人都得掉下去。

　　但方小寂哪里敢放，她现在一手拉着的不止是陆芷清，还是陆云海二十年的恩义。

　　叶还君大半个身体已被带下去，腰间的伤口因为拉扯正在不停流血，他回头看了一眼苏余人，说你放手。苏余闻言略有惊愕，说义父你脑子怎么了，我把你拉上来，等会儿我们再下去找她们就是了。你要一起掉下去，有任何好处么？她正说着话，叶还君的手突然使劲挣了一下，苏余人还未来得及气急败坏，哗地一声，叶还君已落了下去。

　　此断口距山脚几逾百丈，幸得不是垂直的悬崖，一路虽有岩块凸出，但各种山藤和伏石蕨长得很厚，三人一路翻滚，到得一半时山体已不算陡峭，腕大的栾树到处生长，三人滑了一阵，在两棵并生的树杆前停了下来。

　　方小寂连拖带拽地将两人弄到山脚下，这两人在山上时大打出手，没掉下来前就已重伤力竭，经此一番折腾早已不省人事。西山东面有块不规则的岩壁，从另一山倾斜下来搭在山体上，在西山山嘴处形成一处人字洞穴，山嘴迎风潮湿，水烟常年飘荡，石块长满湿腻的青苔，无一处干燥的地方。方小寂便将两人从山嘴移进洞穴中，此时日落山西，外间已要昏暗下来。

　　方小寂替叶还君包扎好腰上的伤口，将地上厚积的枯叶堆在四周，在洞中生起一堆篝火。洞穴不封顶，从高处射进来很浅的月光，透过满壁的藤叶投下来，望之如乱摇的鬼影，落在身上如霜雪般令人发寒。方小寂十分担心两人的伤势，但天已入夜，决不是抛下两人离开去救助的时候，正心慌意乱地坐着，突听一声细弱的呻吟，方小寂回头，见叶还君已要醒过来的样子，她心下大喜，连忙跑过去俯下身唤他。

　　叶还君却未睁眼，眉间皱了一皱，轻道了声“水……”便又昏了过去。山嘴处常年水烟飘荡，不远处必有山溪，方小寂连忙起身，顾不得外间昏暗便冲了出去。

　　叶还君微微睁眼，见方小寂身影离去不见，撑着慢慢站了起来。陆芷清正躺在几丈外的树叶堆上，他敛息轻步走过去近前看了一会，左手于背暗暗运气于指，须臾两指一并，慢慢朝陆芷清太阳穴点落下去。灯枯指本是止剑宫的暗杀之招，一指下去，精气全撤，经脉俱碎，其绝妙之处在于被杀者内里支离破碎，从外表却看不出一丝破绽，没有鲜血没有伤口，根本看不出是怎么死的。

　　叶还君落指下去，劲气走到一半，陆芷清大半条性命已握在手上，突听一人道：“还君？！”叶还君心中大惊，连忙回气转身，正见方小寂快速跑过来。他万没料她会去而复返，一时竟不知所措，方小寂抱住陆芷清上下察看，抬头看问叶还君方才在干什么。叶还君转过身，说没什么。方小寂不敢信他，下意识探了探陆芷清的呼吸，却发现那呼吸轻得只剩一缕，心下大惊之下也不及问叶还君，连忙伏掌于背将自己的真气渡过去，复又惊觉陆芷清气海真气全无，激不起半点反应。

　　方小寂再傻也知道方才他在干什么了，他昏迷着骗她说要喝水，只是为了支开她而已。

　　“叶还君……”方小寂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叶还君转过身去，不防方小寂一巴掌甩过来。这一巴掌打得颇重，半点情面没留，叶还君偏过脸，口中一阵腥甜，便有血丝从嘴角流了出来。

　　方小寂问：你想杀她？

　　叶还君没回答，恨恨盯了她一会，突然回头一把掐住陆芷清的脖子。方小寂大惊，问你干什么？！叶还君一手甩开她，说你滚！方小寂扑上去使劲掰他的手指、哭他、求他，但叶还君看也不看她一眼，毫无所动，似打定了主意要陆芷清的命。情急之下方小寂一口咬在叶还君的手腕上，叶还君果然吃痛，他一手放开陆芷清，抓住方小寂的肩膀往旁边一推，左手起掌回身便往陆芷清胸口去，不防方小寂飞扑上来撞他，那掌气一错，没击中陆芷清，呯然一声却将一边的篝火堆扫飞了出去。

　　一篷火花木屑如水花般四溅，落在四周的枯叶堆上迅速燃了起来。叶还君与方小寂滚在一处，扭打中腰间伤口疼痛难当，心烦意乱之间摁住方小寂，一手便掐上了她的脖子。四周火光越来越亮，星子飞起如莹如蝶，缤纷陆离绚美如春。

　　方小寂左手被他摁着，右手使劲去推叶还君的胸膛，他的手指越来越紧，已经让她不能呼吸，她只觉得自己快窒息而死了，叫不出声，只能用右手使劲拍打撕扯他的胸襟。而叶还君却中邪了似的一动不动。

　　洞壁上伏满新旧藤蔓，那火光往上窜，慢慢将整个洞穴都点燃起来，无数半枯的叶子被火撩动，慢悠悠从空中飘落，如缤纷的火雨，映在方小寂的眼里，如满天繁星灿亮。四周枯藤遇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叶还君神思飘忽，如在一片混沌嘈杂中挣扎，觉得很累很累，胸口如被挂了秤砣，要不停沉下去……四周火光熊熊，似带着憎恨，要来毁灭一切。叶还君想，当一切成灰，来年下一场大雪，将那灰也深深埋住，白茫茫的一片，该是多么干净……

　　他想到此处，似有些回过神来，低低唤了声“小寂啊……”他似要说什么，手间不自觉松了一下，方小寂猛地将左手挣出来，一个翻身将叶还君撩开了。她就地几个翻滚爬起来，猛咳着朝陆芷清跑过去，将她从旁边正烧得旺的叶堆中拖出来。陆芷清的一条胳膊伸在一边，袖子已经着了火，方小寂将火扑灭，看到她的胳膊已经烧得焦黑。

　　方小寂将陆芷清背起来，周遭的火烟让她不停咳嗽，她走过来，叫叶还君的名字，半弯下腰拽着他，叶还君转过脸来，看到她满脸泪水，隐约听到她在骂他干嘛还躺着，快走，快走。

　　叶还君将眼光移到她背上的陆芷清身上，说你要救她，就别管我。

　　方小寂使劲拽了他一阵，见他不动，突地猛踢了他一脚，叶还君听到她的哭声，看到她嘴唇微动说了些什么，然后背着陆芷清往外走了。

　　他看着她消失在浓烈的火光中，心中像被掏空了什么，但那被掏走的东西以前真的存在吗？叶还君不禁怀疑起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仰躺在地上，看到高处斜生的一株小树正燃着，因为叶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看不出来是什么树，只是那满枝的红焰，不免让他想到烟溪崖的那株红槿，纷飞的火叶，如飘零的花瓣，记得在迎花沐日中，那样花彩秀美。

　　他觉得疲累，混沌，不堪，他一生里，独自面对某些事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只要想到某些人，某些话，那些痛苦又会变得不值一提。是啊，不值一提……蓦然地，思绪就飞到很远很远的从前了。

　　某人的脸总是如水月似的圆满，却又透着桃花的颜色，旁边的灶火烧得很旺，火红的星子如烟花似的荡着，她好笑地摸出一颗糖递过来，眼睛里还很不情愿似的。

　　某身白衣站在烟雨里，手摸着怀中的槿花，用含笑的眼光看着他，那声音木讷憨憨的，说出来的话，却总叫人听了不由去相信。

　　怕什么啊，我们两个在一起。

　　那声音似乎隔着很久的时光，但依然十分清晰地，在他伤心痛苦，甚至无助绝望的时候，一遍一遍地说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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