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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城将破时,他一无所知,那时他尚在陵州城郊,沧浪江边的山庄里消暑。
9月的西康还是酷热难耐,每年这个时候他总会缠绵病榻数月,湿气重重的天气里,整个人像是被块湿布蒙住,呼吸都困难,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
那时的西康已经风雨飘摇,西康国土仅有武朝的十分之一,原来国破真真是一夜之间。
最后一次见大哥也在半月之前。
大哥说,“外敌来犯,重兵压境,西康数百年不尝有的危机。”
大哥说,“好好待在山庄,近日不要回宫了,焉儿,恐有细作潜入,大哥不能分心牵挂你,你不要离开这里,还有,听重晏的话。”
大哥说,“忙完这阵子,大哥再来看你。”
重晏也不是每日可见,那些个西康兵将重重包围了山庄,他以为是大哥的意思。
他说,“重晏,武朝为什么欺我西康?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呀!”言语间还是一副孩子气,黛眉拧紧,这不是他常做的表情,当重晏手臂伸来,他仍欢呼着扑过去,钻进他怀里时仍一副满足的神情,一个孩子就是这样吧。
虽是西康的亲王,到底他不过才十六岁的年纪,从不知忧愁何物,国破家亡永远轮不到他来担心,这些似乎也很远,有父王,有王兄,还有那些个忠心护国的勇士,西康,有他们,而他厉焉只有重晏一个就够了。
重晏搂着他,不说话,那段时间,每日里看重晏面目风尘,疲惫不堪,似乎心事重重,他也变得乖巧,不多言语,吃饭,睡觉都默默的,从不耍赖、撒娇,也按时好好喝药。
他说,“幸亏焉儿如此乖巧,否则亡国之苦怎能承受?”
他大惊,他虽任性、乖张,不问世事,但也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战事还未开始?何来亡国之说,当下心里便有些阴影重重,追问战事,重晏说,你无须担心,战火自有结束之日,他再多问重晏就不多说一句了。
他搂着男人的脖子,身子整个吊进他怀里,说“重晏,我不管战况如何,只要西康王朝在,我要父王母后,和王兄平平安安的。”
重晏不说话,只搂着他叹息,那时连他都有种重晏似乎无能为力的错觉。
这个男人在他心里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这一刻他的反应更让他惶恐不安。
但在这个怀抱里生活了两年,他熟悉他的气息,温度,在这个怀抱里,无论发生天大的事情,他都觉得是安全无害,全然的放心的睡着。
直到那么一天,好久没有见到厉密来,算日子,原来已经过了快一个月,父王母后如何呢,他担忧,他有莫名的担忧,连重晏似乎也几日不见了,他勉强起身换衣,吩咐下人准备,他要进城,三月和四月百般阻挠,也拗不过他,这次他很倔强。
三月只得说待禀告五福再定,重晏不在山庄时,五福一定会在,五福是重晏最贴身的伙计,重晏和五福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还长。
三月回来,看神色,厉焉知道被拒绝了,他生气让三月四月把五福唤来,五福一直是惧他的,怎么如此大胆冒犯他,可是三月和四月都丝毫不动,似乎已知结果,再怎么都是徒然。
厉焉也知道,如果重晏不许,谁都无法走出这山庄。他绝食,不眠,抗争到底最后还是没有得到出山庄的许可。
一日三月悄声告诉他,武朝大军几日内就连破数城,已经逼近陵州,百姓仓皇奔走,那时他已经数日不曾进食,重晏也见不到,心里惴惴不安,却又无力,心急如焚,他知道西康比三月说的更危急,不然三月从不会给他说这些。看样子三月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他知道有些事,没人告诉他,但一定发生了。
三月,他说,我们被困这里了,出事了……
那一天他歪歪靠在庭院里的桑葚树下的藤椅上,昏昏沉沉,四月端来些吃食,他看了四月一眼,仍不吃,三月上前好言相劝,他挥手就打了碗碟,叮当的碎裂声掉地上,他从没这样对三月和四月,他们年纪相仿,除了身份之别外,几乎像兄弟一眼的情谊,不分彼此,他心有歉意,但还是不发一言。
重晏一向宠他,已经过去两年的岁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动怒和发火,饥饿和脱水让他也没有气力再说话,天阴沉沉的却燥热的厉害,院里的蝉鸣叫的人心神不宁,团着身子闭眼,听见数人脚步声从前院传来。
有五福的声音,小声说些什么?是重晏回来了么?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他肯定会抱起他,暖着他四季都冰凉的手脚,重晏发火就代表是心疼,他想说,“重晏,五福欺负我,我已经四天没有吃饭了,我胸口疼,重晏我要进城。”
接下来,五福就要倒霉了,他不在的日子,一向是所有事情五福做主,可是五福却处处和他作对,哼,重晏回来了,要倒霉了吧,求我吧,不然等着挨板子。
以前说要罚你的人是我,最后求情的还是我,这次我绝不心软,这样想着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听见五福的声音近了,说,“主子!可是要动身了?”
是谁来了?不是重晏吧,不是重晏的味道,那股浓郁血腥气息传来,他努力睁开眼,看到眼前站立的一身银甲的高大男子,那日照例是西康缠绵的雾天,黛青的天色,没有一点光,但那银色的甲衣却有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这俊逸挺拔的男人不是重晏是谁?
他身后的一众人都身着黑色盔甲,臂膀上暗黑色卧狮图腾他识的,那是武朝的标志。
重晏没有看他一眼,只问围着厉焉的一众人等,“四日不食?你们由着他闹性子?”
他竟扶着藤椅站了起来,似乎这几日失去的力气都来了,他看着重晏,嘶哑的开口。“我父王母后呢?我大哥呢?”
重晏却没有说话,这个男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只好转头看五福,重复那些问话,五福躲开他的目光。
“重晏”他唤他,男人却像是未闻一般沉默着去解身上的护甲,五福和身后的护卫接过,一并还有重晏手中的银枪,以及牛皮短靴中的弯刀。
卸甲后的他露出一身玄衣,衣上浅灰色的银线绣着的图案隐约是八龙抱球。
他战栗了下,看向五福又问了一遍,五福伸手向前,做出搀扶的姿势,被他躲开了,他回头看着三月,四月,两人皆回避他的视线。
他努力喘了一大口气,伸手扶住身侧的桑葚树,立定,九月的桑葚还很茂密,结果的季节已经过去,上面残留着紫的发黑的果实,都是些来不及成熟,却被一场秋霜摧残的果实,倔强的挂在枝头,吃起来清苦酸涩。
三月早已经将早先鲜嫩多汁的果实采摘、洗净,晾干露珠,放进坛子里,用蜂糖粉腌着了,腌了两大坛,他看三月忙活着,在旁边找机会偷吃,那些紫黑色的果子染得他指甲和嘴唇都发黑了,三月说要至少要到十月底才腌透入味,等下了雪的话更好,还叮嘱四月和五福看着他,不准他偷吃,三月说你要是打开密封的绸布偷吃,跑味了,就不甜了,他爱吃甜,乖乖听话,不敢染指那些已经封好的罐子,耐心等着。
桑葚树上湿润的水珠落下来,掉在头顶,又滑落进脖颈里,他打了个冷战,喃喃说,“我去找父王,我去找母后,我去找大哥。”
重晏似乎走近了些,他走近一步,他就退一步,步履阑珊,他想奔跑,没有目标,只要逃离这里就行,全身气力都被抽走一般,重晏已走近了,他眼前一黑,仍旧抱紧桑树,不让自己昏厥,他牢牢的抱着那棵树,似乎,这是世界上最后的依靠和武器了,有人在掰他的手指,他使出了全身力气,直到手指剧痛,他觉得自己的指甲一定插进桑树了,但是这痛没那么难受。
两年前的三月,他和重晏第一次买下山庄时候种的桑树。
重晏说,在我们家乡院里是不能栽桑树的。
为什么?
因为桑树这名字就不吉。
厉焉哈哈大笑,年轻的游子,年迈时的桑梓之乡,怎么就不吉利了,我要把这院子都种满桑树,重晏知道他倔强,也不反驳,结果他只种了三棵,就让人把大部分地方植了竹子,那才是重晏喜欢的。
对不起,他喃喃自语。
重晏没听清,贴近了才听懂他说什么。
对不起,他重复着,把头贴在桑树上,我抠破了你的皮,一定很痛吧。
重晏的样子影影绰绰,忽远忽近,但是他知道重晏一定离他很近,他闻到重晏打在脸上的鼻息,炙热的火一样。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老天,让我活着却不让我活的洒脱,给我一个泥一样的躯体,破败不堪,为什么,我应该死的。
同为王室子弟,我应该和哥哥起驾并驱,角逐沙场,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气力已尽,沿着桑树坠下,重晏接住了,抱起他,他没有力气了,他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哥哥,他叫着,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再醒来已经是在马车上,重晏他不在身边,这次他没有哭闹,他知道没有用,身边只有三月四月,他稍有动作,他们按着他手脚,这些奴才怎么一夜之间不听主人的话了,他叫嚣着,呵斥着,责骂着,说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就是不想让人靠的太近,但是没人信他的话,马车里点着灯,如果灯熄了应该会是黑洞洞的吧,四边都是密封的,同他以前坐的马车一点不一样,没有风,也没有窗。
怕什么,他说,难道我会死吗?我不会的。我要去看我哥哥和我母后。
但是没人听他说任何,那个一向飞扬跋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二王爷使出百般手段挣脱,三月眼睛红肿,哭哭啼啼却还是揽着他,用单薄的胸膛抱着他,唯恐他伤了自己。
迷迷糊糊中马车停下来,有人进来抱起他,眼前一黑宽厚的披风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是重晏的味道,除了意识还在,身体丝毫不受控制,像是在船上吧,他感觉出了规律的颠晃,还有几不可闻的水声,还有渔娘唱着悠远的水歌。
九月的西康鱼米蚕桑丰收的季节,往日里从沧浪江边看,那些载满肥鱼虾蟹的大船密密麻麻铺满江面,摇橹的汉子光着油亮的臂膀,渔娘坐在船头,歌声传到江的另一头。
清醒的时间很少,像是午后的梦魇,胸口宛若磐石压住,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醒来的瞬间里,似乎又在马车里,眼睛只看到马车四周垂着的纱帘,变换着颜色,看不到外边的一线天,也不知道白天黑夜。
醒来再昏昏沉沉的睡去,如此反复,到后来,他再也无法张开眼,有人扣开嘴巴,塞了东西,圆圆的,他不想吃,被扣进的下巴无法合拢,舌头还没来得及抵抗,咕噜就下到喉底。
“公子已经连续□□日未进食了,依赖这些丸药不是长远之计。”
是谁在说话?
他的手想举起,竭尽全力却只是十指微动,有双大手包裹住他的。
“他睡得沉,明日再喂食吧。”
“主子,加紧赶路的话明日即到封京。”
这好像五福和重晏的声音,是谁的手啊?好暖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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