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的远处

　　连谷在劲之房中，一直待到夜色深重。
　　我偶尔听到连谷几声愉悦至极的豪爽大笑，几声琴音；看到数次有下人敲门，送水送食，来来去去。
　　我只是看着，心中茫然。
　　唯有风灵陪着我，轻抚我的伤处。虽然他没有明确说出来，可我能感觉到他是真正在为我难过。
　　“不痛不痛，我给你吹吹。”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然后他便心疼地呼呼吹着气，让他醇正无比的灵力在我灵体断裂之处轻柔流转。
　　“风，今天晚上我不想睡，你陪我说话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忙不迭地答应着。
　　但我接下去却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连谷的佩剑曾饮无数鲜血，煞气很重，远非当时的我那样一个刚刚出生的小仙灵所能承受。而我所受的伤，亦绝非如寻常人失却肢体那般简单。若非风灵相助，我的神识可能立时就会陷入沉眠，即使运气好，或许也要再次历经千百年，才能复苏。
　　连谷在劲之房中逗留到子夜之前，方才不太情愿地走了出来。劲之在后面推他。
　　“咱们多久未见，况且都这么晚了，你还赶我走。不觉太过心狠了吗？”我听到连谷不满地抱怨说，“夜深露重的，万一吹风着凉，你不心痛？”
　　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劲之的脸色绯红，眼神却既愉快又明亮。
　　“休要浑说！你是武将，又是钦差。而我却是文臣。本朝体制不可坏，你若弃驿馆而就我这文臣家中，小心御史参你一本私相授受。”
　　连谷大为不满，在劲之腰上捏了一把，道：“我们本来就私相授受，人家爱说说去。”
　　劲之脸上一红，狠狠把他拍开，一意坚持赶他走。
　　连谷没办法，只好长叹一声，拉着他手说：“你早点休息，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你。”
　　劲之此次却没有挣脱，而是和他四手相握，双目交投，良久方别。
　　这一切，就在我眼前咫尺之处发生。因为早先灵力的损失，和方才所受重伤，我连脱开本体，躲在远处不看、不听亦有不能。我只能呆呆地站着、看着。风就在一旁默默地陪着我。
　　劲之送走连谷，便回房了。很快，熄了灯。
　　四周静悄悄的。乌云慢慢聚拢，遮住了天上的月亮。我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无论是身，还是心。
　　“要不，你还是睡一会儿？”那时的风灵，虽然力量已经十分强大，本质上却仍是个孩子。他一点儿也不会安慰人，现在想来，当时他必是憋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能让你做个好梦，几百年后，待你全然伤愈再唤你醒来。到时无论叶劲之还是连谷，均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再也不能惹你伤心。”
　　我执拗地不愿——我要看着劲之——虽然我的目光透不过那道房门，我的灵体也暂时失去了穿墙而入的能力。可我还想多看他一眼，明天，他就要走了，在他临走之前，必然会来与我道别吧？人类的一生，极其短暂。或许那将会是我跟他今生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想错过。
　　我没有力气摇头，甚至没有力气表示反对。可风灵必然看出我的不情愿——因为他虽然跃跃欲试，却始终没有违背我的心意，强行令我入眠。
　　这份尊重令我很是感激。而不久之后，这份感激更是急剧攀升，达到了最高点——
　　就在劲之熄灯之后不久，我在静谧的夜色中，忽然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很快，我周围来了不少陌生人，悄无声息，带着杀气，和我不熟悉不喜欢的气息。
　　有危险！我警觉起来，暂时抛下了身心的伤痛。
　　我远远地看着那些黑衣人，似乎互相之间商量了什么，便向着劲之房间包抄过去。
　　我在一瞬间，几乎想开口求肯风灵现身相救——好在我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否则我恐怕会为我的自私而永世羞愧吧——作为在天庭中领有司职的神灵，风怎么能够伤害凡人，犯下天条呢？
　　我感觉到那些人的恶意越来越盛，顿时急了。我那时无比痛恨，自己连形体也化不出来，无法保护劲之——我似乎从未想过，即使自己能够出手，赶跑这些凡人，又如何能够被免于天条的惩罚呢。
　　最后，我只能强烈要求风灵用力摇摆着我的枝干——可是那种轻微的“沙沙”声，连刺客们都不会放在心上，又如何能有效示警呢？
　　我看到那些黑衣人片刻不停地潜行到距劲之房间不远的地方，在地上浇上火油，燃起火来。
　　火光迅速升了起来，我期盼着劲之和他的家人早些察觉有异，及时逃出来。可我看到那些黑衣人手握剑柄，不怀好意，只怕无论是谁逃了出来，他们都会补上一剑——我又希望劲之能够躲在相对安全的房间里了。
　　眼看着火势渐猛，而劲之房中一丝动静也无，可见仍在酣睡。我再顾不得其他，焦急地对风灵喊：“风，风，你快去把火吹灭了。”
　　我知道风灵并不情愿，可他还是去了，鼓起腮帮子，对着那初生的烈火猛地一吹——
　　然而风长火势，火焰烧得更快、更旺了。
　　我急了。
　　“火，你别烧了！”我大喊道。
　　欢快地跳动着的火焰愣了一下，转头看着我，说：“但如果我不烧，我就死了。”
　　我一时无言，倒是风不客气地说：“反正你总是要死的。”
　　火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说：“即使这样，我也要先痛痛快快地燃烧之后才死。”
　　我眼前一亮，对着他喊道：“你别烧房子，你来烧我吧。”
　　“什么？！”风大惊失色。
　　火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房子。
　　我发现了他的犹豫，忙再接再厉说：“来烧我吧！竹子比木头烧的时间长。”
　　火将信将疑，说：“真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这时为了救劲之，别的什么都不顾了，信誓旦旦地说：“当然。我自己是竹子，我还不知道么？”
　　于是火就勉强地说：“那好吧，但我过不去啊。”
　　我就对风说：“风，你帮忙把火吹过来。”
　　风说：“我不！”
　　我看火苗几乎快要舔到劲之的屋檐了，登时急了，说：“求你了！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风似乎是被震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吧。”他难过地挡在劲之房前，把火往我这边吹。
　　当火苗终于碰到我的时候，风灵哭了。他没有眼泪，我只听到他呜呜的呜咽声。
　　我看着劲之的危险解除，心里很安慰，就对风灵说：“不要哭。我的原身毁了，灵体还在。就是想要恢复的话，沉眠的时间更长一些罢了。”
　　我尽量把灵体缩小，避开欢笑的火苗。只要最后能给我剩下一小块残渣，我就能附着在那上面，继续存活，等待千百年后，再次苏醒。
　　火说：“你是为了救里面那个人类么？真伟大，那我也守信用，不去烧房子。”
　　我很高兴，可是那些黑衣人却一点也不高兴。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火势突然转了方向，可仍旧不想放弃刺杀计划。我一面忍受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一面看着他们拔出了刀剑，往劲之卧房欺去。
　　我急了。一面求火暂时阻住他们，一面伸展开灵体，将竹节一个一个，响亮地爆开。
　　风大急，说：“你疯了么？把灵体也毁了，你就真的活不成了！”
　　我很痛，但我却没有退缩。人们说爆竹，爆竹，果然是有道理的。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驿馆那边能不能听到……希望连谷能及时赶来。
　　虽然我一直都不喜欢连谷，可在此时此刻，我无比地希望能够尽快见到他。
　　驿馆那边是否能够听到，我没有办法弄清楚。可劲之和下人却很快都惊醒了。
　　房门打开，劲之衣衫不整，想要出来。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挺剑向他刺去。
　　好在我早就注意到他，及时把一个竹节对准了他，用力炸去。黑衣人的背后开了个血洞，倒在地上死了。我看到劲之的书童猛地扑向他，把他强行推回房中，知道他暂时不会有危险，心中颇感安慰。
　　房门再度关上之前，劲之已发现了我原身的处境，我看到了他忽然大睁的双眼，和眸中强烈的心痛，突然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继续一个接着一个地爆开我的竹节，阻止黑衣人的逼近，同时也是示警。我消耗的是我的生命力，以及毕生的修为，就连风也无法在不伤害我的情况下阻止我。可我的原身只有那么一丛，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好在，当我到极限的时候，连谷终于来了。
　　我看到他长剑出鞘，奋力拼杀，长发未及挽，衣冠未及正，脸上全是焦急，声嘶力竭地喊：“劲知，劲知！”
　　直到房中的劲之应了他一声，他才立刻镇定下来，带着滔天的怒火挥剑杀敌。
　　我看着黑衣人节节败退，终于放心了。
　　然后我支持不住，彻底失去了知觉。

《丛林生活物语》
怀愫新文，丛林野战啪啪啪#雾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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