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桃园

　　这是一个桃园。桃花正开的浓烈，粉红花雨随风飘洒，甚为写意。
　　“真君只要能从这个桃园活着出来，我一定会放了哮天犬。”白光一闪，天奴得意地笑着消失。

　　“真君怎么能相信这个卑鄙小人？”有仙人忍不住叫道。

　　缤纷花雨中，杨戬痴痴地坐着。花瓣随风卷落，旋转，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瞳中，氤氲出渐渐迷离的情绪。有期盼、有喜悦，更有无尽的哀伤。

　　花瓣已落了厚厚一层，一阵风过，复又卷起，将那身子重重包围。花瓣的速度愈来愈快，而那原本的柔美娇嫩却带着诡异凄厉的阵势，渐渐形成一个漩涡，将那人完全吞没。

　　就在众仙紧张万分的时刻，花瓣雨却猛地散了，而那阵势中心，什么都没有留下。杨戬，不见了。众仙一阵惊呼。

　　“二哥！”“二爷！”“真君！”……就在大家明知无谓地呼唤时，云镜中传来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

　　“二郎……”
　　是谁？谁在呼唤？
　　桃园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茅屋。一个美丽的令人窒息的女子正笑意涔涔。“二郎，去后面照看三妹吧。”
　　“二哥，看，虫虫”一个两三岁的粉妆玉琢的女娃用胖胖的小手抓着一根长长的东西稚气地叫道。那蛇已仰起头，冲着女娃的手臂张开了口……
　　一道白光骤闪，击碎了蛇头……
　　女娃哭声中，风云突变，天雷滚滚。
　　女子怒而一掌：“孽子！谁让你动用法力的？！你要害死一家人吗？！”
　　血……血啊……让人窒息。
　　八九岁的男童抱着幼妹在天地间逃亡，旷野……从林……猛禽……妖兽……暴雨……狂风……严寒……酷暑……

　　看到云镜中闪逝的片段，众仙都明白了什么，这是杨戬的记忆么？
　　“二哥……”三圣母嘤嘤哭泣。原来，家变是那样的原因，一切是那样艰难……

　　少年怒指苍天：我——杨戬，此刻对天发誓，总有一天要劈开桃山，救出我母，杀上天庭，讨回公道！

　　“娘娘，如果只能收一人为徒，请您带走三妹吧。”高山之巅，万物之母面前，少年稚嫩的声音是那样坚定。

　　一座山峰被劈成两半，劈开处天条化作的锁链依旧加身。
　　“娘，你仔细看看，我是二郎啊。”囚台上憔悴苍白的女子疯魔般咬上少年的手，那血滴滴溅落，伴着的还有少年滚滚热泪。
　　无数次斧劈却引来了绝望，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被晒化成一颗顽石。
　　斧劈九日，终于力竭，直坠入海。就此沉睡吧，不复痛苦。“二哥，不要撇下我，二哥……”不能死啊，还有三妹……
　　“爹，娘，大哥，你们终于团聚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活着？”推上墓穴上最后一捧土，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那眼眸中的哀伤和苦痛已不是言语所能描述。

　　“二哥，你答应过蝉儿的，要把娘亲救出来，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蝉儿要娘亲啊……”拳头打在身上，没有感觉，可那话语，有如诛心！在一口鲜血即将涌出口时，死死搂紧怀里的妹妹，努力将那股血腥咽下。嘴角溢出的一丝鲜红渐渐被早已夺眶的泪冲淡。

　　“二哥，我不知道……我不懂事……求求你，莫要再生气……”云镜下，三圣母似已混乱。
　　云镜下早已哭声一片。连孙悟空都转过头去擦擦眼睛。

　　“今日，我梅山兄弟和杨戬结为金兰兄弟，从此，誓死追随杨戬左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能和二爷结拜，那是我们梅山兄弟三生有幸啊。哈哈哈哈……”
　　曾经也有这么的开怀啊。
　　镜外的当局者又模糊了眼。

　　“二哥，我也要和你结拜。”清脆的童音穿透云镜。哪吒怔怔地望着自己。
　　“助纣为虐、忤逆不孝、忘恩负义！杨戬是这个世界最卑鄙最无耻的小人！”哪吒依旧怔怔地望着另一个自己。

　　“所有人都在误会二哥，你还不能解释，我真的很想为你分担。我的二哥，是三界内少有的大英雄，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也能承担别人承担不了的痛苦，二哥，我永远都相信你。”妹妹的话语，令司法天神释开紧锁的眉头。

　　“如果有一天，连亲生妹妹和生死兄弟都不信任你了，二郎表哥，你该怎么办？还能坚持下去吗？”八妹的担忧令他若有所思。

　　“令堂瑶姬是被压在桃山之下的吧。如果……娘娘问下来，我才有话说。”
　　“又是一千年前的灌江口……”
　　“拿下——”
　　那漫天飞舞的桃花难道不象被撕碎的心么？

　　“爹，娘，二郎不孝。”那袭黑氅下包裹的身躯何时也变得如此脆弱，泪水滚滚落下，手指紧紧抓进泥土，仿佛抓紧了自己的心。

　　云镜下众仙何曾见过这样的杨戬，原来他深深的冷漠之下，依旧会笑，会哭……

　　山峰之巅，俊美高贵的天神和他的随从，含笑看着那院中学步的孩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用法力捉弄别人。

　　“主人，是给我的吧？”狗儿看着那人手中的动作期盼地问。
　　“沉香十六岁生日到了，我想送他件礼物。”冰冷的神殿因那嘴角的笑意变得多了几分温暖。
　　湖畔，那人春风般的微笑着，看着地上的少年，一脸的宠溺。

　　云镜外，沉香坐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原来那金锁是……舅舅亲手刻的……原来，我早就拥有过这么美好的笑容。

　　“今天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有了一个舅舅！”少年灿烂的笑容似感染了他，是真的么？沉香？你若知道……
　　“舅舅，求求你放了我娘吧……”少年跪地的那一刻，那眼中是无奈还是凄酸？
　　金锁自眼前划过，坠落，那眼中又是如此的伤怀。
　　看着那个孩子，顶着剃了一半的阴阳头，举起宝莲灯时，为什么不想躲呢？强撑着回到神殿，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舅舅……”沉香将自己的右手狠狠地砸向地面。一次两次……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话是出自自己的口么？看着自己怨毒的眼神，看着那个黯然离去的身影，三圣母只顾哭泣着摇头，“二哥，对不起……”
　　“你为什么像狗一样效忠他们？”嫦娥望着自己义正词严的怒斥，还有那个难以支持的疲惫身影，似乎写满了千年的孤寂和落寞。真的……是真的，我如此伤了他呵……
　　“今日就与你割袍断义！”目睹那个孩子如此结束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隐身树后的他喷出一口鲜血昏晕过去。

　　“舅舅，我让您失望透顶，您为什么不一刀劈了我！”云镜外沉香哭叫道。
　　“我要是他，当时就一刀劈了你！”一直沉默的八太子自座位上跳了起来，紧紧抓住沉香的衣领，“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这只是真君的记忆，他本人如今正被困在那个鬼地方，不知生死！你就会在这里自怨自艾！沉香！别再让我瞧不起你！”
　　如一盆冷水浇下，沉香登时清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奔向老君：“老君，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舅舅他不能死，你救救他吧。”
　　众仙纷纷醒悟，期盼地看向太上老君。
　　老者叹息着摇摇头，“这个幻镜目前看来只是让真君陷入回忆，至于那个天奴想干什么，目前还看不出来。希望真君意志坚定能够清醒过来啊。”

　　云镜中光华四射。
　　“三妹，二哥怕再也照顾不了你了，不过，你有了丈夫和儿子，应该不会寂寞。沉香经过这番教训，一定会真正担起责任来的。二哥，终于可以放心了。”当乾坤钵的光华在山顶笼罩，一番错愕与震惊之后，那张久未露出笑脸的俊颜却是惨然一笑。

　　看着这样的笑容，一众看客的心仿佛被刀子狠狠地划过，疼得无法呼吸。

　　神殿密室中，娇俏的小狐狸与那个龙女魂灵温暖着疲惫的身心。
　　“舅舅，我看得出你一点也不想当这个司法天神，等到沉香救出了三圣母，你也和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
　　“好”浅浅一笑。

　　看着这样的笑容，所有人终忍不住，嚎啕大哭。

　　接着，他就那样消除了二人的记忆。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兜率宫。老者已经气急。
　　“师叔祖！”衣袍飞起，人已跪下。

　　“让我们杀了杨戬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昆仑山下，他从容地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从容地面对曾经的兄弟们的唾骂鄙视，从容地用身子承受数把神兵利器的伤害，或许，对于一心求死的他，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吧，
　　相关之人几乎已不敢再看。
　　“开天神斧出世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看到义正词严的自己，看到流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的杨戬，感觉愈来愈冷的沉香心里忽地泛起一丝滑稽。舅舅，这是您的心愿吗？想要造就我成为一个英雄？这样一个英雄呵。

　　神斧就那样落下，血光中，一切又陷入沉寂。

　　镜外，又是一阵大哭。

　　“舅舅……”“二爷啊……”“二哥……”“真君……”
　　“戬儿……”玉帝也颤抖着手，拭去自己的泪，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狠心？腐朽的真的是天条么？或许还有自己这颗心吧？

　　“啧啧……真君，”众仙哭声还未停歇，天奴的声音森森地传来，“没想到魔域最可怕的幻境还没有摧毁你的意志，让你有丝毫的动摇。你的记忆没有一点偏差呢。”

　　云镜中，又是一阵风过，翩飞的桃花花瓣纷纷落下。树下，仰卧着那个人，在粉色的花瓣海中，静静睡着，不知生死。

　　“舅舅！”“二哥！”“真君！”“二爷！”

　　“不如，我来帮你一把，看看你一心想要护着的那些人到底有多恨你？”天奴磔磔笑着。
　　“二哥”一个轻声的呼唤，使那人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三妹……”

　　“舅舅听到了，娘，舅舅听到你在唤他了。”沉香激动地摇着三圣母的手臂，却见她神情骤变，一脸惊恐。

　　众仙看到，云镜中那款款走来的，却不是三圣母么？
　　“二哥。”幻象慢慢走到近前，蹲下，看着地上的杨戬，甜甜一笑，“二哥，你为什么还没死呢？你不死，叫我们怎么办？”
　　那人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眷恋。

　　“不——二哥，不要相信，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啊。”三圣母大叫。

　　那幻象伸出手去，轻轻抚弄杨戬有些凌乱的长发，“二哥，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关在那个地方，一关就是二十年，你记不记得，从小我最怕黑的啊……二十年，我的孩子都长大了，我才见到他。我真的很难过。”幻象委屈地流下泪水，“我以为二哥是三界最强的英雄，不论我做什么，不论什么时候，二哥都会一直疼我，都会让着我，都会为我想办法。”
　　“可是，我怎么哭，怎么叫，怎么求你，你都无动于衷，冷酷无情。”那只手慢慢顺着脸庞向下滑到了他的脖颈。“真想看看你的脸上除了冷酷还有什么别的表情？”

　　众仙惊恐地看着那只手捏住了杨戬的脖颈，而后慢慢收紧……

　　“不——不要啊——”众仙纷纷惊叫。

　　那人神色渐渐痛苦，但那眼神却没有变化，仍是那样平静，带着几分宠溺。三妹，你是真的想让我死吗？如果二哥死了，你会开心，这样的结局也没什么不好……

　　“二哥，你快反抗啊……不要相信，那不是我……”三圣母几乎要疯狂。
　　“杨小圣！快起来，莫要让我老孙瞧不起你！”孙悟空急得抓耳挠腮。
　　“杨二哥！”
　　“二爷！”
　　“真君！快起来啊！”

　　那原本没有血色的双唇渐渐因窒息变得发紫，眼神也变得无力时，手却突然松开了。
　　“好二哥，我倒忘了。”幻象忽地悟到什么似的，回头唤道，“沉香，你过来。”

　　沉香呆呆地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手提神斧满脸刻骨恨意地向杨戬走了过来，脸色变得煞白。

　　云镜中的沉香就那样立在杨戬面前，冰冷的语调令人遍体发寒：“我的好舅舅，在你每次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有想过今天么？”话未说完，便狠狠一脚跺上了那人的胸膛。在镜外诸仙的惊叫声中，杨戬痛苦地挣扎一下，喷出一大口鲜血。

　　“不——”沉香抱头惨呼，“舅舅，别相信，那不是我啊——”
　　待听到众仙皆吸了口冷气，沉香猛地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又对着地上那人慢慢扬起了神斧……
　　杨戬喘息着，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却又一次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云镜外，众仙已然绝望。
　　“哈哈……舅舅凭什么不信呢？我都已经劈他两次了。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哈哈哈”沉香立起身子，近乎疯狂地对着云镜叫嚷。“舅舅，您等着，沉香这就去给您赔罪。”说着他扬起手，对着自己的头猛击下去。
　　却被八太子猛然抱住。“沉香！！”

　　“沉香！等等！”而镜中的沉香也被人制止。竟然也是八太子。他满脸愤恨地拿着一把剑递给沉香，“用这个！用丁香的剑！”

　　“八太子说得对，就用这把剑，把这恶人的心剜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小玉立在八太子身后，而小玉身后，梅山兄弟……哪吒……还有更多，将这里层层围住，皆是一脸鄙视与愤恨。

　　看到这么多人，杨戬却依然平静。平静地看着外甥放下神斧，拿过宝剑，狠狠对着自己的胸口刺将下来。

　　众仙已不敢看。

　　“杨戬，很痛苦吧？”沉香俯下身子，将手中的剑在那血肉里硬是拧了个方向，“你杀四姨母和丁香的时候，就不知道她们也会痛苦吗？”
　　眉紧紧地拧在一起，面容因为剧痛而扭曲僵硬，口中不停涌出血来，但那双眼竟然仍是柔和的，柔和地看着眼前的亲人，没有一丝怨恨。

　　“二爷啊——求求你，振作起来，给兄弟们一个弥补的机会吧。”云镜外，梅山兄弟的声音已经嘶哑。
　　三圣母一家已经呆滞。
　　哪吒慢慢站起来，幻出火尖枪，猛然向自己胸口扎来，被李靖慌忙拦住。
　　“爹，你让我去死吧。”小脸儿神情已经木然。
　　李靖抱紧儿子，又看看那云镜，老泪纵横。

　　孙悟空的神色变了又变，脚一蹬，便飞身离瑶池而去。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女音突然响起。
　　镜中众人回头。
　　一白衣女子微笑着翩翩而来，高贵美丽得不可方物。

　　“瑶儿……”玉帝忍不住叫道。众仙也认出，正是方才杨戬记忆里的瑶姬仙子，他的母亲。
　　“娘，”云境外的三圣母似看到了希望，“快救救二哥，快救救二哥啊……”

　　只见众人退开，瑶姬缓缓走近，待看到地上的人儿之后，却立时换上一副厌弃憎恶的面孔。
　　“沉香，起来，用剑杀这个孽子，没由得脏了手。”

　　什么？！众仙的心方宽了些许又骤紧。方才意识到这并非真正的瑶姬。这个幻象，究竟想干什么？

　　云镜中沉香起身。那把剑尚留在胸口。而瑶姬则扬起手来，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得杨戬几乎又要背过气去。娘……呵……

　　“二哥，这快醒醒啊，这不是真的娘亲，娘亲她不会这么对你的”三圣母连声叫。

　　“孽子，你害死了父兄，害得为娘被囚桃山，如今又如此狠毒地对你的三妹一家，你到底有没有良心！”瑶姬抓起杨戬的衣领，一把将他上半身拎了起来。

　　“啊，不——不是啊——”三圣母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二哥，不要信她，那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娘呵……杨戬痴痴地向母亲望去。即便是幻象，即便是如此怨毒的眼神，也想要多看几眼，毕竟……没有机会了……
　　瑶姬重重将杨戬掷下，“啪！”“啪！”又是两记。“这两记耳光是替你父兄和你三妹一家打的！从此之后，我张瑶姬就当没有生过你这么个儿子！你和咱们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半点瓜葛！”
　　娘……杨戬怔怔望着母亲的面容，没有更多表情。只是任由那泪珠从眼角滑落。

　　“不——二哥，娘绝不会不认你，不会不认你……”三圣母不住口叫着，而众仙已然知晓杨戬心中最痛的便是瑶姬，此种折磨令看客们心如刀绞。

　　“不过，所谓父精母血，”那瑶姬俯身过来，忽地变了付温柔神情，“乖儿子，在断绝关系之前，把这一身的血肉还给为娘可好？”

　　在众仙的惊呼中，瑶姬忽地一口咬上了杨戬的肩膀，眼见就要撕下一块皮肉来。三圣母、嫦娥和众多女仙均已承受不住，纷纷昏厥了过去。
　　其余诸仙或拭泪或掩目均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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