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一追寻（冷追）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八月初七，沧州，大风。

　　出沧州往京城方向最近的一条官道旁，立着半个破院几间土房，门前招子上黑底白字写有“胡家客栈”四个歪字。这其实是很多从沧州赴京客人首选的一家客栈，它的老板兼伙计就叫胡二守。

　　头晚除了两个惯走这条官道的行商，有一个女子也来胡家客栈投宿——又年轻、又漂亮、只带了一个赶车的小厮的女子。

　　那女子来的时候正是饭点儿，坐着一架足够四个人呆得舒舒服服的围着厚厚的华丽丝绒的大马车。她款款走进客栈时，孔雀绿的织锦大氅以及里面的浅绿绸缎衫裙衬得胡二守引以为傲的新油的木门破落得一塌糊涂，当时在场的几个客人包括胡二守霎时直了眼。

　　话说胡二守今年四十有二，尚未婚娶，就算见多识广猛然见到身上仿佛有“千金大小姐”几个大字金光千条的人物，怔住了倒也正常。不过说她漂亮只是胡二守的直觉，因为这女子用淡青色的上等绸巾将整个头脸蒙住了。露在外面的杏核眼、远山眉和眉间一点朱砂痣倒真显得精致。硬要挑，只能说这姑娘的身量未免太大了些。

　　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哪有大姑娘独身出门只带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的？这小厮还出手就是一整个银角子的打赏？要么是诚心招贼惦记，要么……胡二守惊艳之后开始心里发憷。

　　一夜无话，等转过天赶早儿胡二守出来，就看见那女子独自端端正正坐在饭桌旁，仍蒙了头脸，只露着一双大眼含羞带怯地忽闪着，见胡二守来似乎还笑了一下。初露的晨光伴着似乎就没有停止过的呼啸的风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胡二守顿觉得头皮发麻，看见她那小厮正忙乎着点炉子沏茶，赶紧小跑着过去接过：“怠慢了怠慢了，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让我……”

　　话音未落，小小的店面里就突然多了几个人。

　　一个很高很大很油亮的和尚，四名贼眉鼠眼外加膀大腰圆的菜贩子——他娘的菜贩子拿鬼头刀干什么——突然出现把那女子团团围住。关键是胡二守确信刚才无论是屋子里还是门窗之外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没有这些人啊！他立刻“哧溜”一声钻进柜台下面，想一想，才探出半个脑袋来看。

　　“做、做什么？春来……”那女子被团团围住，似乎很是惶恐，赶紧唤自家小厮，那小孩还真张牙舞爪地护在她身前去了：“你们好大的狗胆，急着让小爷送你们去投胎么？”

　　啊呀这孩子嘴太贱了！胡二守蹲在柜台下头扼腕：他要是在店里让人宰了岂不是还要我赔棺材钱？

　　大和尚瞪着牛眼上前一步，一张口声音几乎震塌房顶：“秦二姑娘，你该知道我家主上决不会让你和你带的东西踏进京城半步。识相的把东西交出来，洒家留你一具全尸！”

　　“贼秃好大的口气！”小厮春来操着小嫩嗓大骂，也踏前一步似乎要与之理论，随后胡二守只觉得眼前一花，耳中听得一声惨呼，再看血已经溅得半面墙都是。原来春来趁着和大和尚说话偷袭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菜贩子……问题在于他是直接用手掏了那人的心么？

　　胡二守一声怪叫，大和尚等人也都怒吼着一起攻上，春来飞脚踢起板凳木桌之类的阻了一阻，一手抓住他们家小姐旋身想要绕开几人往门口去。然而那四个菜贩子本是亲兄弟，习惯配合出手的，如今死了一个便都红了眼，一人一把鬼头刀舞得虎虎生风，大和尚两只肉掌更是不离秦二姑娘身前半尺，春来左闪右挪也没靠近门口半步。

　　刀光袂影间，胡二守似乎看到秦二姑娘在绸巾下打了个小哈欠，然后……然后大和尚的秃脑袋就飞了出去。

　　胡二守可以对天发誓，春来两只手在对付三把刀，秦二姑娘虽然抖了抖裹在长袖子里的右手，可连碰都没碰到大和尚！他怎么就、怎么就……

　　但胡二守还可以发誓，这人一定是秦二姑娘杀的，因为大和尚的脑袋飞出去之后，这女子就弯起眉眼笑了起来——冲着那三个菜贩子。

　　娘喂，还以为是富家千金，原来是个女煞星！胡二守哪里还敢看？哆哆嗦嗦想从柜台下头爬出去，才爬了两步，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过视线“咚”地落在他跟前，却是一个菜贩子目眦尽裂的人头！胡二守顿时吓得死去活来，高喊一声“天哪”兔子似的蹿起来往门口跑去。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个清亮带笑的声音大声道：“胡二狗怎地这么晚了还不开店门？太阳都晒到屁股啦！”然后一直紧闭的店门就开了。

　　朝阳灿烂的光芒混着黄沙顿时铺撒进来，尖啸的风声也使屋内死斗的声音仿佛小了许多。门槛处背光站着一个人，面目依稀，只能看到挺拔高挑的身形和在风中猎猎飞舞的黑的长发、白的袍襟。

　　只有一个人会叫自己胡二狗。胡二守反应过来立刻大喜过望，“嗷”一声扑出去：“三爷，救命啊！”摔在那人脚下就起不来了。

　　屋中打斗的众人因这变故也停战分开。胡二守回头望去，就见地上倒着三具尸体，血天血地的；余下的两名菜贩子身上有伤；春来两只手都是血红的，肩上有道很大的伤口；秦二姑娘依然状似柔弱地躲在春来身后，若不是右手袖口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还真看不出来适才她一出手就摘了两颗人头。

　　“呦，二狗，你店里很热闹嘛！”那人居然还是笑着，仿佛看不见屋内的惨烈，大咧咧一步就迈了进来。

　　进来就看清了面目了，同时不知是不是错觉，阵阵清淡的、似有似无的酒香混着药香开始弥漫在屋里。菜贩子和秦二姑娘同时变了脸色。

　　只见这人蜂腰长腿，有些过长的头发好像只用簪子好歹一绾，长长的发梢舞在风中。月白的衣裳里衬着绛红的领、袖、靴边和绑腿，腰间悬着嫩黄带紫金扣的酒葫芦，不知是否就是酒香的源头。他的靴子特别引人注目，因为就算蒙着尘土裹着泥巴，你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它们厚重而诡异的皮质光泽吸引。

　　至于相貌……唔，年纪似乎不过二十出头，长眉鹰目、鼻挺唇丰，漂亮是漂亮，就是笑得太过灿烂，没来由得让人想捏一把脸。

　　奇怪的是，虽然他的衣裳又旧又脏，可人看了偏生就觉得其实你一眨眼，他就会换上一套贵得要命的新衣裳请你吃最贵的馆子；他长得明明很年轻、笑得又天真无邪，可人见了总会觉得其实他走过很多路、受过很多伤、有过很多故事。

　　年轻、英俊、风尘仆仆；华丽又落拓、天真又沧桑，矛盾至极。世上有如此风采和气质的也许不止一个，但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偏偏是最不应该的那一个。

　　他是追命。他是鼎鼎大名的四大总捕之一的“南方总捕”，“六五神侯”诸葛正我的入室弟子，唯四官居三品可入朝面圣的捕头之一。

　　菜贩子们和秦二姑娘、春来似乎都认识他，胡二守似乎还和他很熟悉——可他不是“南方”总捕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沧州？

　　追命笑嘻嘻踮着脚绕过地上的血迹和滩成泥的胡二守，昂首挺胸地朝那呆若木鸡的几人笑道：“这二狗子是三爷我罩的，几位的恩怨是不是换个地方再谈？”

　　这些人为什么在这里截杀秦二姑娘，他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地上横卧的三具尸体，他像是看见了又像是没看见，身为总捕竟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像是根本不愿管这档子闲事。

　　两个菜贩子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便道：“三爷大德，陕西林家记住了，咱们这就走。来，老三，咱们把老二老四还有大师都带走吧！真是的，怎么醉成这样……”

　　睁眼说着瞎话，他们怨毒地看一眼秦二姑娘和春来，扛着尸体捡起人头便走出门去。胡二守吓得得得地跳起来关门，却听见身后追命“哼哼哼”地阴笑，回头一看，却见追命双手叉腰怒目而视，秦二姑娘和春来抱着蹲在墙角哆嗦:“我们知错了……三爷饶命！”

　　果然是认识的。胡二守想，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安安心疼重新置办桌椅、油漆门窗的银钱，还担心昨晚早来投宿的两个相熟的行商听得前堂这般大动静还不露面，也不知是否遭了不测啊呦如果真是那可麻烦……似乎听说追命本来就是来接应秦二姑娘的，谁知对方反而避开他逃走云云，正百无聊赖间，忽听追命大喊一声“什么人”，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跟着奔出客栈的大门，哪里还有追命的影子？只有远远的官道上横七竖八我这一些东西，要是没看错的话……是此前那些尸体，还有刚才还活着的林家老大和老三。

　　怎么会……胡二守懵了好一阵，刚想跟过去，忽然又一转身跑回店里。

　　秦二姑娘和春来还在。他们没法走。

　　一个披着妖娆诡异的卷发、青衫广袖、容貌与追命一般无二的青年，冷笑着端坐在屋中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上——脚下踩着春来，一手擎着把造型奇特的锃亮小斧，横在半跪在他身侧的秦二姑娘的颈子旁。

　　“不用理追命，他们家的狼崽子已经去追了。你给我倒碗热水润喉可好？胡二……” 青年冷淡且略带倦意地道，语气用字自不必说，最后一个字也颇书生气地含在口中打个来回仍未好意思说出来。

　　“守。”胡家客栈第四代传人满怀希望的建议。

　　“胡二……掌柜的。”青年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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