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行录

　　秋风再起时，彻底变了天。

　　尚乞心儿静静看着跪在佛像前的人，他头发已经花白，再不似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每日独自从小屋走到这里，打扫焚香，像极了虔诚的信徒，不问世事。若不是他深知为何，差点都要被他满身安宁的气息给骗了。

　　他虔诚的从来不是佛祖，只有那个女人。

　　美人墓，英雄冢。

　　真的不明白那女子有何好？她死了之后，他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再不像是他之前认识的达扎路恭。

　　变得疯狂又沉寂，矛盾且神秘，害他越发觉得有意思，忍不住跟他一起沉沦。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吗？”

　　“嗯。”

　　不出所料的回答。

　　尚乞心儿默默低下头：“代宗已去，赞普和大唐情势缓和，河西尽是我们之地，如今只剩沙州城，这里早晚也是我们的。”

　　“我知。”李暠沉默许久，缓缓道，“赞普一心求和，河西已无我征战之地，如今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

　　“你一心为那女子守护沙州，我又不是不知，若不是你，沙州能撑这么久？”

　　“撑再久也抵挡不住大势所趋，”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坚定道，“你要记住，沙州城切不可强取，城里那么多僧人，和莫高窟的连接不会断，赞普费了那么多心力让整个大蕃尚佛，这块宝地他舍不得毁掉。”

　　“沙州已无粮草，如今便是绝境，你若是愿意，和我一起去劝降阎朝和城中大族，拿下沙州有你一份功，赞普看在这面上，再让你治理沙州也不无可能，退一万步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想想你在大蕃的族人吗？”

　　李暠无奈扯了扯嘴角：“族人于我有何关？逻些城还有一块碑在呢，就是看在这个份上，他也不会为难他们。更何况，沙州今日就算落入大蕃之手也不会败落，因为有你——尚乞心儿，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变强，往后的沙州城你会替我好好守护的，对吧？”

　　这话听着感觉像托孤？

　　纵然此人相伴他前半辈子不少时光，算是亦师亦友，可听见这话难免有些心寒。

　　尚乞心儿不甘问道：“这么多年，我心甘情愿做你的棋子，你就这样放手了吗？”

　　“当然不是。你我是一样的人，都是疯子，你也没有多么虔诚，不过就是打仗中得了些趣，才乐意一步一步往上蹬。尚赞摩可管不住你，不然，你又怎么会看着我在背后操控沙州这么多年，一声不吭呢？这些年我一心主战，处处逼得赞普让我一步，他早就忍无可忍，现在大局已定，绝不会再让我继续掌权，而你，正是一步登天的好时机。我此生无子，沙州城你就当是子承父业吧。”

　　尚乞心儿听见这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我可不是父子，我阿父听见此番话怕是要打死你我，还承你的业呢，你就不怕我疯起来屠城吗？”

　　李暠静静看着他，也不做答。

　　大笑过后是沉默，沉默到最后，他无奈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你疯，起码不会为一个女子疯魔成这样……行了行了，我答应你就是了，不伤沙州人性命。我真屠城，你饶不了我，赞普也不会饶了我的。”

　　“还有呢？”

　　尚乞心儿忍不住咬牙切齿：“……我以后会管好沙州城，至少在我手中不会败落。”

　　“嗯。”

　　“你，你好好保重！”

　　“嗯。”

　　“沙州真有意外，我回头还要来找你的，你若死太早，毁了可别怪我！”再待下去，怕是会被逼得承诺更多，尚乞心儿说完狠话落荒而逃。

　　李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坐在台边，拿起旁边的酒囊喝了一口。

　　辛辣沿着喉咙下滑，胃里变得灼热，暖流顺着血脉流窜，身体暖和了一些。

　　这乍暖还凉的天气，一口酒解千愁。

　　仔细一算，艾娘离开八年有余，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

　　一世等，世世等。

　　等着等着，好像也习惯了。

　　这世间，等到最后总是剩他自己一个人，无边寂寥。

　　他举起酒囊又喝了一口。

　　一阵风吹来，灯影幢幢，有人来了。

　　“何人？”

　　“是贫僧。”

　　李暠缓缓抬起头，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李氏有何事？”

　　只是一眼，灵悟恍然被他看透，不敢再抬头看他双眼，弓着身子垂头道：“大哥托人送来信，沙州已被逼无路，降城只是迟早，您到底是老祖宗，城中那屋子问您是否还要留？”

　　李暠上下打量着他：“当初都以为你已超脱世外，终究还是难逃红尘俗世。”

　　灵悟心里苦涩，却也只能认命：“我乃李氏子。”

　　“世家大族，更迭换代，没有永远的辉煌，李氏能有今日已是不易，回去跟大宾说，降了便降了，吐蕃不会屠城，李氏起落也不是他一人能掌控，不必有愧，至于再之后的事就说不准了，屋子随缘吧。”

　　“是。”

　　灵悟看着满墙涅槃经变画，遥想那女子已经模糊的面容，忍不住问：“她已入轮回，你又何必再继续执着？”

　　“轮回？”李暠侧身靠着供台，神色在灯光下柔和且坚定，“她的轮回只有我。”

　　“天下熙熙，皆有所求；天下攘攘，皆有不得。你如此执着，当心堕入魔道。”

　　“我入魔又不是今日，你才是被李氏拖着堕入凡尘了。”

　　灵悟不解，他本就生在凡尘，沙州变成如今模样，为了众生，又何来堕与不堕之说呢？

　　“你为沙州之众在背后做了那么多，明明是有大善之人，为了一个女子疯魔，背负后世骂名，可值？”

　　“名利皆是虚妄，我愿为她画地为牢，甘之如饴。”李暠环视满窟壁画，缓缓道，“佛有佛道，魔有魔道，你信无量众生终将度到彼岸，她便是能将我度到彼岸的舟，如今舟已无存，我此生再无彼岸。”

　　灵悟虽有所触动，仍是不能理解，摇了摇头：“缘起性空，诸法无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看不透的只怕是他。

　　灵悟得了话也就不再多留，看着他的侧影，一声无言叹息，终归是自己因果。

　　往外走时，不经意看到有一只飞蛾掉落在门边，怕来往的人不小心踩到，他小心翼翼捧起，吹了吹它身上的尘土。

　　它仿佛有感应一般，呼扇了几下翅膀，从他手中飞出，飞往了黑暗的洞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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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嗓子干涩发疼，辛艾忍不住咳了一声。

　　她又复活了？

　　缓缓睁开眼，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了进来。

　　头疼欲裂。

　　忍着不适坐起身，发现自己在酒店房间的床上——这是她的那间房，桌子上还堆放着“熟悉”的画册。

　　她回来了！

　　身上还穿着那件红色胡服。

　　她明明掉进了流沙，是怎么回到酒店的？

　　床头的手机闪闪烁烁，她拿起来一看，是李静发来的，问她醒了没有。

　　“我是怎么回来的？”

　　不过片刻，李静就回复了语音：“哎呀，你还说呢，要不是李老师……我说你也是啊，这么热的天也敢去鸣沙山顶着太阳晒，中暑晕在沙漠里了吧？还好李老师在你旁边，及时把你给背回来了，你可吓死我们啦……”

　　李老师？

　　李长生……

　　想起这个人，不止心口揪痛，仿佛灵魂都要被撕裂。

　　这一世怎么会忘了这个人？

　　茫茫人海，他居然还能找到她。

　　“他在哪里？”

　　“李老师今天早上去酒泉拿文件了，好像说下午会回来吧。”

　　酒泉？

　　辛艾想起什么，立马打开搜索引擎。

　　这个人果然……

　　夹缝之中，让宋繇镇守敦煌，自己迁都酒泉来对抗北凉。

　　而达扎路恭，沙州归顺吐蕃之后，从此消失在历史上。

　　怎么会有这么执着的人呢？

　　只为了她期盼的，敦煌的盛世。

　　站在窗前，看着满大街的汽车穿梭，感受不到丝毫熟悉的气息。

　　那时她嫌车马慢，却不知道此生会这么长。

　　再见敦煌，千年已过。

　　她捂着脸痛哭出声，心里疼得难以承受。

　　曾经的城墙只余一抹黄土，沙尘中埋葬的，不只是陪伴过的人，更是疯长的思念。

　　她举起手机，停留在李长生的界面，手指不停颤抖，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诉说。

　　犹豫半晌，只打了几个字：我在涅槃窟等你。

　　不知道他会不会懂，她已经回来了。

　　宕泉河已经枯竭，涅槃窟也变得破败。

　　曾经让她赞叹的塑像多数已经不知所踪，在台上卧了一千多年的佛祖，几经修缮，也不再是当初模样，神韵难现万一。

　　佛像背后的壁画斑驳，倒还是她当初的手笔。

　　六十六幅涅槃经变画，细数下来，能看清的所剩无几，色彩脱落，佛容难辩。

　　人物皆非当年，李长生呢？

　　他又……？

　　辛艾伸手，想抚摸一下斑驳的墙面。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蓦然回首。

　　有人从阳光处进来，分辨不清面目，唯有尚未平息的喘息声，在看见她的一霎那，喊出了等待千年的话——

　　“艾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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