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行录

　　康季去长安城周边走货已经好几日，在靖恭坊看着其他人陆续回来，他依旧没有消息，我很是担心。

　　据说吐蕃大军就在周围，随时可能攻打长安，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听回来的人私下说，外面有人出大钱在长安城寻人，我偷偷看了一眼画像，是个女子，没有见过。

　　长安城这么大，这么多人，不知道谁能这么好运，遇到她就此生无忧了。

　　不过这始终是件小事，消息一过也就烟消云散，还是康季更重要，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是我的命。

　　寝食难安的又等了几日，终于听到消息他要回来，我赶忙跑去城门等他。

　　谢天谢地！他平安回来了！

　　我跟着他的驼队走在城里，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女子。

　　是她！那个能带来大财的女子！

　　她从安邑坊出来，去了东市。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技艺，唯独记性好，康季也是因此买的我。

　　激动的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我又看了看康季，很想立马把这件事告诉他，但是此处人多，不适合谈话。

　　康季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脸色不是很好，那女子的事在我嘴里转了又转，看着他疲累的脸庞还是暂且作罢，让他先休息休息吧。

　　在家歇息了不过半日，他又去了东市。

　　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生意都要继续。

　　在他眼中，最重要的是生意。

　　长安如此情形，走货十分艰难，靖恭坊里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商议着是不是离开长安会更好。

　　一些游商的离开在东西两市已经显出了变化，他从东市回来之后闷闷不乐，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和康居国有关。

　　康居国——他日夜思念的故土，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他若是回去会不会带我一起？我很担心他会因此抛弃我，我已经被抛弃了太多次。

　　大家虽然称呼我康季夫人，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算不上他的夫人。

　　无媒无聘，无三书六礼，我最多算是妾，一个花钱买来的贱妾。

　　不过好在他身边暂时没有别的女人，这个夫人的位置我还能多占一会儿。

　　我夜不能寐，心里总是不能踏实，他不顺，我又能过得有多好？危机感让我不能再坐以待毙，我得牢牢抓住他。

　　如何抓住呢？

　　那女子的身影又浮现脑海，若是帮他挣得大钱，他应当就不会舍得抛弃我了吧？

　　我迫不及待的跑去东市寻他，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此时此刻，我绝不会想到，这个女子会改变我的一生。

　　我远远的就看见了他们俩，康季和这个女子聊了不短时间，看得出来他们认识，真是太好了！这绝对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等她离开，我走到康季身边，告诉了他这个女子的事。

　　他很是诧异，但是他相信我，我在认人上面，从未出过错。

　　他让我不要声张，他自有安排。

　　我当然相信他，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商人。

　　没过几日，他就忙了起来，我知道，他应当是联系上了城外那人。

　　他时常出去拿很多画回来，又悄悄把那些画送出城去，我是真的很好奇，不是寻人吗？为何寻到了又不接走？这样麻烦的来来回回？

　　一直过了几月，有一日，康季突然跟我说：“今日不要出门，长安城会乱。”

　　我躲在屋子里，听着外面震天的杀喊声，慌乱得心尖都在颤抖，不知道这些吐蕃人什么时候会冲进我家，他们会不会杀了我？康季既然提醒我躲起来，他为何又自己跑出去了呢？他会回来的吧？他应当没有抛弃我。

　　看着日夜更替，我连眼都不敢合，就在我终于要熬不住的时候，他回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吐蕃人。

　　那两个人只是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本来还有一些不安，在听到他说他要带我走时，彻底放下了。

　　我太高兴了！真的是太高兴了！他没有丢下我！

　　我激动的抱住他，亲吻他，我们在这个屋子里抵死缠绵，放纵狂欢，庆祝即将一同离开这里的喜悦。

　　我可以为他舍弃我的一切，只要他愿意！

　　城里死了很多人，他带着我悄悄出城，说要带我去他的故乡，看看美丽的锡尔河。

　　吐蕃屠城长安，我们死里逃生，本以为会艰难的路意外走得格外顺畅，他说，都是多亏了那个人——那个吐蕃大将。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许是心中轻快，多年未孕的我怀孕了。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有了孩子，有了血脉的牵绊，再也不担心他抛弃我。

　　只是怀孕之后我的反应很大，整日整日的呕吐，吃不下睡不好，原本有致的身体瘦得变了形，唯有肚子慢慢鼓胀起来，看着就像一只竹竿上捆了个球，有些吓人。

　　路途太过艰辛，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康居国，带着孩子和他一起去看他的故乡。

　　好不容易捱到沙州，我下肢开始浮肿，实在走不动了。

　　他答应在这里休息，等我生完孩子之后再走。

　　他的体贴，让我十分感动，他为了我和孩子，推迟了回去见他的王。

　　可惜，变故还是来得太快。

　　在沙州待了不过两日，他突然变卦，不能在这里等到我生产，要先回康居国。

　　我哀求他至少等我生产之后再走，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只说，沙州城不能再待。

　　他连夜带着我出了城，去了旁边的小镇。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已做好了继续跟随他奔波的准备。

　　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在门口桌上，我看到了一封信，和下面压着的一点银钱。

　　他说，会尽快回来接我。

　　他自己走了。

　　悄悄的，就这么走了。

　　我试图去追他，可是……没有男人的寡母，就是被人任意欺凌的对象。

　　我寻了只商队，付给他们一些报酬，希望他们能带着我往西追一追，他们答应得很好，只是还未走到下一个镇，我晕车晕得厉害，他们不喜我拖累，果断把我请下了车。

　　马车走远，留下沙尘漫天，前路茫茫，他留下的钱已经不多，孕肚凸显，再奔波劳累只怕要没命，我无奈回到之前的屋子，这里至少还有片瓦可以遮身。

　　思念和恐慌日夜侵袭，没有他我可要怎么活？

　　我托人写了粟特语的信寄给他，期盼他能尽快回来接我们，等来等去音信全无，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

　　入秋时，孩子出生，是个女孩。

　　我饿得连奶水也没有，孩子只能跟着挨饿。

　　无止境的等待让我感到绝望。

　　看着宕泉河的流水，身后皆是洞窟佛寺，不知道在佛祖们面前死去，来生能不能得到些许眷顾？

　　或许是可以的。

　　我还没有跳下去，就被人拦下了。

　　是那个女人——李辛氏。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我见过，是那日在长安，来家里的两个吐蕃人之一。

　　他们居然在沙州，我突然明白康季为什么要走了。

　　李辛氏已经忘记我了，但是那个叫巴桑的男人还记得我。

　　我很想跟他打听康季的事，可是他的眼神不善，我想，只能再寻机会跟李辛氏说说，也许我还有希望。

　　希望就是活路。

　　巴桑虽然面色不善，却也没想要害我，反而听从那个女人的话，给了些银钱，暂时帮我度过了难关。

　　我琢磨着再去宕泉河找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好运都用光了，没能再遇到她。

　　即使后来偶尔看见，她身边也都有吐蕃人，没法靠近说什么。

　　孩子天生不足，时常生病，我养得十分艰难，不过镇里的女医是个好人，我跟着她学了一点皮毛小技，替她帮手做活，勉强能度日。

　　没想到这点医技有一天还能帮我再见到她。

　　沙州大族的妇人要生产，女医出诊了，我被人拉着去了崇教寺。

　　好多年了，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我以为，救了那个妇人，或许能有机会跟她攀谈一二，可是没有。

　　那些吐蕃人一直在她身边。

　　这些沙州大族可真是傻，吐蕃人都近在跟前了，他们都没认出来。

　　揭穿？

　　不可能！

　　他们是我找到康季唯一的办法！

　　本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一定能寻到机会，让她帮我问问康季的下落，但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跟那个长安来的男人打招呼。

　　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人心。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刺杀她。

　　他们在长安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吗？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救了我和孩子的命，到头来我却害了她，我愧对她！

　　而且吐蕃人的手段……令我惊惧。

　　那个男人死后都没有安生，大庭广众之下被剥皮抽筋，焚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火烧尸身散发出来令人作呕的味道，此生我永远不会忘记。

　　不敢想象，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告诉的他，她的下落……

　　在沙州等了康季十来年，我已经彻底死心，他是不会回来接我们了，而我再也撑不下去。

　　河西已经彻底沦落，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流落到哪里去，但是沙州……

　　再见！

　　再也不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