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初辰策马缓步走在街上。晨曦里的大兴宫就在身后，巍峨庄严，气象万千，可是她不愿再回头去看一眼。
　　不知怎地，在宫里的这一夜，虽然将洛如安顿好，有迎珠在身旁贴身照顾她，宫城秩序已经恢复井然，宫里面也渐渐平静下来，本来躲藏起来的宫人也有不少回到了自己应该在的岗位上，初辰心中却全然没有平静的感觉。
　　或者是因为洛如的表现实在太过平静了罢。她也淡淡地笑，低声地说话，可是即使是在初辰凝视她的时候，也看不到她的眼睛里。洛如的双眸中总有氤氲成雾，教人看不分明。
　　也许世事就是如此，改变了人，也改变了人心，就如李世民所说，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初辰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向前面的路望去，却看到路旁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都在围看墙上的一张告示。
　　一个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刚刚挤出人群的老者搭话：“刘老爹，你刚从里面看了回来，这告示上写的到底是啥呀？”
　　刘老爹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挤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年轻人赔笑道：“老爹，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大字认不了一筐，就算挤进去，也看不懂嘛。您老行行好，告诉我这告示讲的是什么吧。”
　　刘老爹哼了一声：“二狗你这不读书的毛病总得改改，要知道读书总有大用处的，我当年啊……..”
　　还不等他说完，二狗连忙求道：“您老当年的事迹回头您慢慢给我说，现在先给我讲讲这告示吧。”
　　刘老爹瞪了他一眼，这才道：“唐国公大军进城，晓谕百姓不要担心害怕，唐国公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而来。还有，从今日起，朝廷原来的刑法一概废除，而代以约法十二条。唉，这个想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总之就是杀人、劫盗、背军、叛者死。”
　　二狗奇道：“唐国公的法令就这么简单？以前的律令可是条目数都数不清啊，不知道怎么着就获罪了，而且惩罚也狠得多呢。”
　　刘老爹道：“可不就是这么简单吗。以后啊，咱们的日子也该好过多了。”
　　初辰一旁听了，不由得暗暗点头。
　　李渊这一手实在和刘邦当年还军灞上的约法三章无异，当时百姓苦于秦朝的苛刻律法，刘邦的约法三章令百姓欢欣雀跃，他也迅速赢得民心，为日后的大业奠定了基础。现在隋大业天子喜用酷刑，百姓即使是犯了小过失，也可能被处以重刑，恰和当年秦治下一般无二，李渊的约法十二条正好也遂了百姓多年苦于严苟刑罚、希望法令宽松一些的心愿。
　　二狗拍了一下手，道：“之前我就听人说过，唐国公是个好人，他以前在大兴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待人宽厚，要是他能当上皇帝啊，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刘老爹急忙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唐国公是唐国公，是真心来辅助皇上的，你再乱讲，不怕被抓了去砍头？”
　　二狗不服气地道：“我说的是实话嘛，唐国公不就该当皇上吗？他都把大兴打下来了！”
　　刘老爹气得一抖手，转身就要走。
　　二狗急忙拉住他的袖子：“老爹，老爹，别就这么走了啊，您倒是说说看，告示上还说啥了？”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这些吗？犯了那几条重罪的人要砍头，就像今日里在菜市口的那些人一样。”刘老爹板着脸说。
　　“什么？今天在菜市口有砍头杀人？这我得去瞧瞧热闹。我走了啊，老爹，回头见。”说着，这青年二狗已经往一个方向跑去。陆陆续续，看告示的人群中不少人也纷纷往那个方向走去。
　　初辰眉尖微微一蹙。在她眼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如此重要和宝贵，她也曾见识过死亡，灭魂剑下也曾血花飞溅，可是她仍然深深痛恨那种将杀人看做一种取乐的行为。厌恶之心令得她拨转马头，打算从另一个方向去郭城。
　　她刚回身，就听到那刘老爹自言自语愤愤地道：“杀人，杀人，杀人有什么好看？坏人杀了，难道连好人也要杀吗？李将军那是多好的人呀，能干得连杨司徒都要夸呢，怎么就这么个下场了呢？”
　　初辰一怔，手中的缰绳不由得一缓。她连忙跳下马，回过身来，走了几步到老者身边，问道：“老爹，刚才您说的李将军，是哪一位？”
　　刘老爹忽然见眼前多了个美貌的白衣少女，语声娇柔又清脆，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就是李靖李将军嘛，以前他就住在我家附近，前年我下雨天跌了一跤，刚好他骑马路过，不但送了我回家，还帮忙请大夫来给我医治。你说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要砍头了呢？”
　　刘老爹还要絮絮地说些李将军的好话，忽然眼前一花，白衣少女已经跳上了马，向刚才那些围观的人去往的方向飞驰而去。刘老爹愣愣地站在当地，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初辰一边纵马飞奔，心中一边暗骂自己糊涂。李靖李大哥原本就在卫文昇麾下效力，现在卫文昇死在大兴，李大哥自然也在大兴，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了呢？就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大哥竟然也要被唐国公斩首，可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得救下李大哥再说。
　　初辰还未到菜市口刑场，远远已经看到前面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她骑在马上，原本比站在地上围观的人视线要高些，她向里面望去，虽然看不大清楚，却也能看到地上已经躺了几具尸首，还有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跪在一旁，尚未行刑。
　　初辰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周围的人山人海，刑场周遭还有军兵把守，从马背上跃起，就向刑场掠去。
　　李靖双臂双手被紧紧缚在背后，乱发覆在额上，低着头，他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后悔。
　　他并非不知道大隋气运将尽，这才引得各地义军纷起，可是他原本出身将门世家，家中先辈多有朝廷重臣，因此心中还是存着报效朝廷的心愿。更何况卫文昇不仅是他先父故友，更对他有知遇之恩，因此他这些年来一直都跟随在卫文昇身边。直到卫文昇病死，这时李唐大军已经围城，他也没有其他路可走，自然就留在城中助阴世师和骨仪守城。但到了这步田地，城上的隋军早已丧失斗志，无心守城，李靖纵然有通天彻地之学，也无力回天，不过就十几日的光景，大兴城就被攻破了。李渊进城后，一声令下，将阴世师、骨仪以及二人麾下得力将领都擒了，包括李靖在内，统统推出斩首。
　　现在，眼见得阴、骨两位大人都已成了刀下之鬼，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这世间，不知道有几人能在自己死前，有空暇回顾自己的一生？
　　自幼至长，经历的一件件难忘的往事，在李靖头脑中飞一般地一一掠过。
　　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那一年，如果他不是名利心太重，不去投奔卫文昇，而是跟着初辰一同浪迹江湖，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日子也会快活得多？
　　李靖正在胡思乱想，刽子手走到他身旁，将他肩膀用力一压，迫得他更深地低下头来。李靖心知这就要轮到自己了，不由得闭上双眼，心中长叹：初辰啊初辰，大哥这就要作刀下之鬼了，和你只能来世再见了。
　　李靖心中正这么想着，耳畔却听到“叮”、“哐啷”两声，有人惊呼，有人高喊，有人放声大叫，周遭瞬间乱成了一团。
　　李靖还未睁开眼，鼻端却闻到一阵极轻极淡的淡雅幽香，这香气自己不知多少次在梦中闻到过，醒来却只余怅然。他还感觉到，有一双手将自己扶起，叫道：“大哥，李大哥。”
　　李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他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过的脸。李靖苦笑了一下，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这才生出种种幻觉来，这个人怎么会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呢？
　　初辰见李靖神情迷惘，更是焦急，连叫了几声：“李大哥，李大哥，你怎么样？”
　　李靖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初辰的手，惊疑不定地问道：“初辰，怎么是你？我可是死了？要不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
　　初辰握住李靖的手：“李大哥，你还没死，也不是做梦，你看到的就是我。”
　　李靖定了定神，四下里一望。
　　刚才正要行刑的刽子手已经退得远远的，左手正扶着自己的右手。他手中的鬼头刀掉落在李靖脚畔，刀头已经断为两截。
　　围观的百姓却甚是兴奋。他们本来就是赶来看热闹的，却没想到看到的比预期想到的更要热闹，看过了砍头，居然还有劫法场这一出。有的欢呼，有的高声叫嚷，混乱得不能形容。
　　镇守法场的兵士纷纷箭上弦，刀出鞘，呼喊着围拢上来。
　　初辰手中灭魂剑一扬，朗声道：“我不想与你们动手。请监斩的大人前来相见。”
　　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少女是什么来历，又是什么打算，劫了法场，还这般镇定自若。
　　后面有人大喊了一声：“大人来了。”
　　守法场的兵士往两边一分，让出当中一条路来。刘文静被侍从簇拥着，快步走了过来，一见初辰，顿足道：“章姑娘，果然是你。我远远看着，就猜是姑娘，因此特意过来看个究竟，果不其然。”
　　初辰原就想到被派来监斩阴世师和骨仪的，必然是李渊信重之人，却没料到居然是刘文静。驻守潼关之时，两人并肩作战，早就结为忘年之交，情谊深厚，倒是比别人更好说话些。
　　初辰颔首道：“刘大人。”
　　“章姑娘，你这是为何啊？这些人可都是唐国公指定的犯人，要在今天斩首的。”
　　初辰向李靖一指，道：“刘大人，这位李靖李公子是我义兄。我义兄是个好人，而且熟读兵书战策，才学出众，不应遭此厄运。还望刘大人禀报唐国公，赦免我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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