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前殿里，从殿门口涌进的兵士各个义愤填膺，挥舞着手臂大叫着：“决不能轻饶了他，决不能轻饶了他。”领兵的将领们也都满脸杀气，手按在腰畔的佩剑上。
　　被围在人群之中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银白绣团龙的袍服，头戴束发金冠，眉目清秀，此刻被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军士们一步步逼上来，虽然脸色发白，却也仍然维持着镇静。
　　少年身畔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者，一身官袍，颌下一把花白胡须。老者将少年挡在身后，指着军兵大声道：“唐国公起义兵不是说要匡扶王室吗？代王在此，你们不得无礼！”
　　原来这少年就是大业天子巡幸江都之后大兴城内的最高领导者——代王杨侑。而他身边的老者则是侍读姚思廉。自从李唐大军围城之后，代王身边的侍从和官员们人人心惊，听闻唐军已经进城的消息更是四散奔逃，只剩下这姚思廉，仍然不离代王身边服侍。
　　初辰暗暗点头赞叹，心道这姚思廉临危不惧，诚如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可是兵士们根本不将姚思廉放在眼里，有的甚至拔出了刀，直逼过来，眼见君臣二人就要血溅当场。
　　初辰一皱眉。代王杨侑平日里风闻并没有什么恶行，反而多有人称赞他聪敏好学，待人大度，这姚思廉更是有先贤风范，自己怎么也不能眼见着他们被乱军所杀。可是唐国公李渊颁下的诏令，左翼军负责宫中朝廷护卫，右翼军负责城防，自己若是贸然出手管起左翼军的事来，会不会在本来下面将士军兵之间就暗中较劲儿的两军之间更生嫌隙呢？
　　还没待初辰下定决心，只听得一个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宫中禁地，岂是你等喧哗之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声音并不高，低沉温和，可是传到殿中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殿中这几个领兵的将领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都垂首而立，面色恭敬地退到两旁，本来拿着武器的也都刀剑归鞘。
　　初辰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更是百感交集。
　　只见殿门口的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去，空出一条道路来，一行人从殿外拾阶而上，走入殿中。当先一人，虽然甲胄在身，却难掩儒雅温文。
　　李建成是闻讯赶来，在进殿之前就已明白了殿中情形。他一走进殿中，见到代王杨侑，立刻拱手行礼：“李建成见过代王千岁。因有甲胄在身，不能行礼，还望千岁赎罪。”
　　杨侑和姚思廉君臣二人面面相觑。本来以为这一次不能幸免于难，谁料临危关头来了李唐军的首领级人物，还一进来就给代王施礼。
　　姚思廉使了一个眼色，杨侑立刻明白过来，向李建成道：“爱卿不必多礼。”
　　李建成道：“家父唐国公为匡扶隋室而来，绝不敢冒犯代王千岁。属下军兵不识规矩，还望千岁海涵，交由建成处置发落。”
　　杨侑颔首道：“全凭爱卿处置。”
　　李建成又向姚思廉问道：“大人一身正气，尽忠护主，不知该怎生称呼？”
　　姚思廉哼了一声：“侍读姚思廉。”
　　李建成点了点头：“原来是姚大人。建成久闻姚大人文名，日后还望姚大人不吝指点。”
　　李建成这才回过身来，沉声道：“唐国公入大兴之前，已经颁下诏令，不准冒犯宗室七庙，不准危害、冒犯代王和众位皇族，若有违背者，诛灭三族，你们是不记得了吗？”
　　他素来温文尔雅，和下属说话也甚是温和，但是麾下将士军兵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不遵号令的，现在见他神情严峻，语调冷沉，众将无不垂下头去，心中惴惴。
　　李建成又放缓声音，道：“念你们是初犯，这次本帅暂不追究，若有下次，二罪并罚。”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齐声答道：“是。”
　　李建成道：“还望诸位将军约束自己的手下，若是有趁乱偷盗财物，调戏妇女的，一律推出斩首，直属统领罚俸一年，降三级。”
　　李建成的目光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目光中是提醒，也是警示。但凡接触到他目光的将士，都心中先是一紧，从适才狂热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然后暗暗告诫提醒自己注意言行。
　　忽然，李建成的目光停住了。于千万人中，他看到了她。
　　虽然她站得远远的，只是在殿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虽然他和她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的人，他还是看到了她。
　　他当然早就知道她就在右翼军中，每每夜深人静，遥望远处的连营，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可是每当这个时候，晋阳城中留守府后院他那神采飞扬的二弟所说的话也会一句句响起：
　　“……可是又能有几人，能得到倾心相知、生死相依、祸福与共的伴侣？”
　　“你二哥天生幸运，再不必寻寻觅觅。”
　　“至于我嘛，那是两个人心意相通，把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才不是失了神志、鬼迷心窍一般。”
　　或者就是这般罢，二弟和她年貌相当，又有倾心相知、同生共死的情感，他们不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吗？
　　可是为什么在他这样劝说自己的时候，心中的刺痛却令他夜不能寐？
　　那么，就让他站在这里远远地看着她罢。可是，是否是他看错了？她的眼中神情，和那年七夕满天星斗下并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李建成失神的片刻，守护在杨侑身畔的姚思廉见眼前这大军统帅申饬过手下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不知又在故弄什么玄虚，不由得负气道：“李公子到底打算怎生安顿代王千岁？”
　　见自己的上司沉默不语，李建成身边的随从低声叫道：“元帅，陇西公。”
　　叫了三四声，李建成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那随从提醒道：“姚侍读问元帅要如何安置代王。”
　　李建成凝了凝神，道：“先请代王千岁入顺阳阁休息吧，待大将军入城之后再做计议。”
　　随从立即答应下来，上前道：“王爷千岁，姚大人，这边请。”
　　姚思廉扶着杨侑，跟随那随从向外走去。
　　李建成又向刚才凝视的那个角落看去，却再也不见那道白衣身影，直让人迷惑，刚才那是否只是白日里的一场梦？

　　初辰快步向洛如所居的丹阳阁走去，心头犹自跳个不停。
　　她从未料到竟然能和他在这般情形下相见，只是遥遥一望，就让她不想再走下去，仿佛他的凝视就是她的归宿。可是此时此刻，她又如何能停下脚步？
　　初辰深吸一口气，眼前已经是丹阳阁。
　　此时在丹阳阁前只站着一个宫女。
　　初辰认得这个宫女，招呼道：“迎珠姑娘。”
　　迎珠心中原本怕极，宫里人都说打进城来的乱兵如狼似虎一般凶恶，能逃能躲的都已经躲了，就连这丹阳阁中的内侍宫女都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她心中虽怕，却也不愿抛下公主自己逃命，因此拦在这阁门外，只盼着能以自己的弱质之躯拦下虎狼之师。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哗声，她已是簌簌发抖，却也不肯离开这阁门半步。谁知乱兵未来，却来了个少女，一开口就招呼她。
　　迎珠定了定神，上下打量初辰半晌，这才叫道：“初辰姑娘。”
　　初辰点了点头：“我来见公主。公主可在阁中？”
　　迎珠惊疑不定，看了看初辰，又向她身后张望。
　　初辰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你不用担心，陇西公已经颁下严令，约束军兵不得骚扰宫中，现在大约正在宫城设防。你放心，不会有人来害公主，来害你们。”
　　迎珠虽然不明白谁是陇西公，但是却懂得宫中已经平安了的意思。她喜极而泣，叫道：“初辰姑娘，这，这……”
　　初辰明白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带我去见公主吧。”
　　“是，”迎珠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姑娘请随我来。”
　　迎珠推开阁门，穿过前殿，向后殿走去。
　　初辰多年前也曾经来过这丹阳阁，今日再来，已经是物是人非，恍如一梦。
　　后殿里，西河公主杨洛如居中而坐，身上的服饰簪钗是大朝时的礼服首饰，璎珞缤纷，粉面朱唇，手中却擎着一柄匕首，指向自己的胸膛。
　　迎珠远远地就叫道：“公主，公主，是初辰姑娘，初辰姑娘看您来了，初辰姑娘说宫里都平安了。”
　　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洛如手中的匕首一颤，就准备向自己的胸膛插下去。可是再听到迎珠的呼喊声，洛如不由得怔住，手中的匕首也悬在半空中。
　　初辰疾步奔上前，一把握住洛如的手，将匕首从她手中夺下。
　　洛如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
　　初辰握住洛如的手，柔声道：“公主不必再忧虑，有我在，决不会让公主有半点闪失。”
　　洛如犹似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双眸中带着泪光，半信半疑地看向初辰。
　　初辰叹了一口气，道：“李二公子托付我来见公主。”
　　洛如这才像缓过神来，脸上神情开始有变化，她嘴角扬了一扬，似乎是在微笑，可是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哦？是他吗？他又有什么话说？”
　　“李二公子言道，唐国公是来匡扶隋室的，准备扶代王登基，尊大业天子为太上皇，洛如你就是大长公主。”
　　洛如轻轻笑了一声：“唐国公想得真是周到。是让我在李家的朝廷里做大长公主吗？”
　　洛如沉默片刻，又问道：“他还说什么？”
　　“李二公子还说，如果公主愿意下江都或者去洛阳，只要提出来，二公子一定尽力替公主实现心愿。如果公主还愿意遵守从前的婚约，那么等一切安顿下来，李二公子必然遵礼迎娶公主。”
　　“我当然，”洛如微一停顿，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愿意遵守婚约，等待他来迎娶。”
　　初辰眉尖微蹙，看向洛如。
　　洛如却没有看她，而是向殿外看去。
　　夕阳西下，将亭台楼阁都拉出长长的影子。大兴宫中的一切，雕梁画栋，都浸在夕阳的余晖里，美丽得令人忍不住流泪。因为知道再过片刻，夕阳就将落在山后，眼前的明丽就会消失殆尽，因此此时此刻分外觉得震慑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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