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次日，淑妃果真如约而去，带着李敭一起前往兴道里，是为省亲。
　　即是难得出宫省亲，自然要住上些日子。杨旻讨了两旬，李世民准了，却没去送她，一再踌躇，非因杨旻，实为女儿——小小的锦那，一定还在生气，不如等女儿回来再哄。
　　没有淑妃的大内，对李世民而言，其实也无非多一点念想，而谈不上寂寞。三妃九嫔，婕妤美人，可谓娇蕊满园——李世民一连几个夜晚，都与妃嫔们在咸池便把酒消夏，倒也落得暂时忘却烦恼。这其间，才人湖州徐惠，出口成章，文辞清丽，很是得李世民的欢心与欣赏，只道其神童才女名副其实，当下便从五品才人擢升至三品婕妤；徐惠得了便宜偏又会卖乖，直言望此生可阅遍皇家藏书，李世民素来爱才不问出处，顿时被挠的龙心大悦，即时便准了。一时间，徐惠风头无二；然而，皇帝的青睐除了引来啧啧称奇，也同时招惹羡艳妒忌。较徐惠稍年长、又原本同为五品才人的武颖，便是如此。
　　却说这武颖，真真是个美人，在父母手中也是如珠如宝；如今入宫已经半年，原本自信容貌与聪慧可以博得皇帝垂青，怎奈除了陪着去了一趟怀州狩猎之外，便再无与君王独处的时候——便是那次怀州之行，也有这个“徐惠”！已“输”了先机的武颖，心中甚为不平，思来想去想到表姐贤妃燕宸，便去发个牢骚讨个主意。谁料夫人便是夫人，正一品的层次高远自非武颖此类五品才人可比，非但不屑，还将武颖一顿训诫，要她修身养性，潜心治学，不要把精力放在无谓的争宠之上。凭白被数落，武颖好不委屈，又想起母亲当日送她入宫时，对她饱含期待，心中更是苦闷——母亲生辰将至，若是得宠的妃嫔，想必皇帝也会有所馈赠以示庆贺吧？可叹自己埋没于芸芸掖庭，该如何回馈母亲呢？
　　泪水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落，武颖倔强的不愿服输，可是目下也无计可施，独自在咸池边垂首抹泪正好看见腰间的玉佩——一条腾跃的鲤鱼，是她陪驾怀州时，李世民赏赐给她的，一块上好的和田碧玉，雕工精巧，首尾相衔，简约又不失瑰丽。武颖摘下玉佩，落魄的端详再三，决定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母亲——可以托表兄杨崇敬带给母亲，今日是他当值，可是要怎么才能出肃章门？右千牛卫在永安门外的皇城正北。
　　真是心有所想，便有所睹。武颖正在愁眉苦脸，目光散漫间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竟是千牛卫中郎将杨崇敬，亦步亦趋的跟在李世民身后，内侍维持着宫人们，隔在恰当的远处，君臣之间谈笑甚欢，正向自己的方向慢慢踱来。看来被灌木所掩，皇帝与郎将并未看见才人，武颖童心大作，决定藏身此处，且听皇帝与近卫都说些什么。

　　却说中郎将入宫这一路，也是满腹狐疑，直到现在已然谒见皇帝，还是未解。李世民颇赏识杨崇敬，对他一直提携有加，关照不输宗室子弟，这原是不差。可即便如此，今日他原本正换防回家，皇帝忽然传召且引至后宫，实难猜所为何事——后宫之中，杨崇敬所亲近，无非淑景殿；可眼下淑妃并不在宫中，这是为哪般……咸殿池已然在大内的西北，再走，只能往东，莫非……忽然，杨崇敬打了一个冷战。显然，皇帝并没有觉察杨崇敬的重重心思，背手领前，步伐缓健：“崇敬，你与父亲，多久通一次书信？”
　　“每旬一次。”杨崇敬，似有拘谨。李世民回头瞥了他一眼，哑然失笑，放松的闲话家常起：“呵呵，比阿难给我上书还勤啊……我记得你原来不是如此，惜儿在时，还埋怨过你月余才给你父亲写一次家书。”
　　“父亲疼爱志诚，惦记的紧，我只好每旬便书。”被李世民看破，杨崇敬也不好意思的干笑。
　　“难怪！看来我外放杨誉刺史，倒是做了个恶人，叫他不得膝下弄孙，享天伦之乐了？！”李世民停下脚步，正色而言，刚刚抑下忽又扬起，杨崇敬顿时脸色煞白，忙结结巴巴的辩解：“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我吓唬你的！”眼见自己故意而为的恶作剧得逞，李世民开怀大笑，拍着杨崇敬的肩膀，好像对自家的子侄一般，“志诚进来可好？目下正是可爱之际，乃父记挂此为常情……自己做了父亲，才能体会为父之心吧？”
　　果然，一头冷汗额杨崇敬确有几分惊魂未定：“陛下说的是，如今志诚但凡有个头痛脑热，我都格外紧张，方才知父亲对我们那份牵肠挂肚。”
　　“你父亲，是个苦命人，前后两任妻室都先他而去，留下你们几个孩子……”李世民叹道，心头起了一丝惆怅，放眼眺了咸殿池一眼，池水起伏，波澜不惊，多少佳人，已难在水一方！这算是他的又一桩亏欠吗？“惜儿的墓，你还没去看过吧？等阿难从国清寺回来，你去一趟安州，给惜儿垒抔土，也代我垒一抔！”
　　“陛下……”杨崇敬不敢言——胞妹的身后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几次三番想问皇帝一个究竟，一来不知如何开口，二来生怕触怒龙颜。今日却是李世民冷不丁的提起，还是这般发乎亲情，杨崇敬的眼泪，夺眶而出。皇帝并没有觉察杨崇敬的失态，兀自揪眉伤情道：“我对她不起，日后适宜了，再迁葬吧。”
　　“谢……谢陛下！”凝噎，抽泣，杨崇敬越听越伤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李世民这才发觉自己煽情的过了，盯着杨崇敬的哭相看了片刻，突然失笑，爽朗道：“你呀，哭什么！你不必谢，惜儿是我的子妇，吴王元妃，这一点，是决计不会有丝毫差错。可我也是父亲呐，阿难对惜儿用情太深，若不能自拔，难道今生就此沉溺情殇吗？我不替他做了这件事，他是不会做的。”忖度杨崇敬的小心思，李世民不问也知，索性便一口气交代，旋又语气硬道，“哎，日后还早得很呢，不等到阿难百年，就适宜不了。”
　　“我明白……”杨崇敬抹了泪，吸着鼻子，用力点点头。
　　“你明白就好。”李世民点首以对，沉默些许，话锋一转，“陪我，去看看你阿姊吧。”说罢，便欲向东。
　　“阿……姊？”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称谓，杨崇敬的记忆已然遥远——这是比胞妹，更加揪心的殇逝，世间最华丽辉煌的棺椁，埋葬依然喘息的生命——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走吧，有些事，我想交代于她。”李世民的语速，不徐不疾，就如池水的散漫，想到哪便说到哪，已经悄然走神，“你们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她了吧？平日里也见不上。今天见一面，多聊一聊，下回写信时，记得告诉你父亲，他儿女心重，给他些慰藉。”都快要忘记她了，搬出武德殿，迁进这一方狭小的庭院，抬头一片蓝天，都看不到玄武门的宫墙……即使没有浴火焚身，她仍旧，赫然在对岸，面对面，萧萧而立……“杨悦，你还活着吗？”一股由内向外的锥心之痛扩散全身，眼前一黑，李世民踉跄而跌，摔倒在即，忽然一个支撑主动迎上，伴有浅浅的粉黛之香，却是醒脑灵方：“梅真……你？”乍暖还寒，情急之下出手搀扶皇帝的才人顿时不知所措，跪倒在地。杨崇敬，也大吃一惊武颖的突然出现。
　　“回陛下，是妾。”
　　“你在这里做什么？”心神已稳的李世民，略有不快，只见武颖瑟瑟发抖，心又不忍而按捺脾气。适才一直随从在远处的陈祥来，也领着宫人抬着御辇速速跟来，伺候皇帝坐下。君王的问话，不含情感，却也谈不上冷漠，只是这外人一样的态度，多少刺痛了才人的芳心：“回陛下，妾母亲生辰将至，妾不能回家为之庆祝，所以，想让表兄，帮我把这枚玉佩带回去给母亲贺寿……”
　　“即是表孝心，为何鬼鬼祟祟？”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坏的解释，李世民微微点头。见皇帝语调又软，武颖心中速速揣摩，索性语不惊人不罢休：“妾本来想去右千牛卫。”果然，李世民闻言便怒：“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后宫都嫌小了，还敢私自出宫城？！”
　　“陛下，颖娘新入宫不久，念其是初犯，臣请陛下格外开恩。”武颖的外祖父杨达与杨崇敬的祖父杨贵本是兄弟，故二人自小便互相熟悉，杨崇敬也连忙跪倒为表妹讨饶。
　　“妾守得规矩，所以才于此地犹豫苦恼。凑巧看见表兄被陛下传召，本怕冲撞陛下欲回避，又想此本良机可以托付表兄，思来想去所以才躲藏在此。这枚玉佩，是去年陛下在怀州，赐给妾的，是妾最珍贵的……”武颖颇有豪爽气，吐词造句铿锵有力，一番话却是把皇帝反驳的无从挑刺，而且弦外之音刚柔并济，李世民不禁有些想要赞赏武颖机敏伶俐的冲动。不过，英雄已非当年意气，扎手的蔷薇，似乎已有些不合时宜了：“起来说话吧，崇敬也起来。武颖，你母亲是武士镬的夫人吧？朕记得不错，还是先帝做媒许婚的。”
　　“是，方才有妾。”
　　“你行几？”
　　“在家是二娘。”
　　“可有兄弟？”
　　“同胞只有一个阿姊，二位兄长与我不同母。”
　　“噢……夫人今年贵庚？”
　　“五十有九。”
　　“夫人身体可好？”
　　“母亲身体康健，唯有挂心小女，不得常见。”
　　……
　　一问一答，是李世民迄今与武颖最久的一次闲聊，夹扎着杨崇敬偶尔的插嘴，倒也欢愉，都是些无关痛痒、不伤大雅之事。问便问了，李世民并无多示，然而武颖却暗自庆幸，经此一席，皇帝对她，留有印象，他日可期。小才人的心思，皇帝无从关心，往西边一瞧，日头又歪了两分。李世民笑道：“崇敬，你还不收下武才人的玉佩，得空给夫人送过去。”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美目流盼的武颖，仿佛无可奈何道：“既然跟来了，你也随朕和你表兄，一起见见你另一个表姊，你应该没见过她……真没想到！”
　　最后那一句，凭谁都听得出，是皇帝的自言自语，却谁也不明白，此言到底是何含义。一行人，在夕照的注视下，拖着斜长的影子，向东而去——德清观，有珍宝的阿逸，还有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