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红日，一起一落，如此循环往复，匆匆碌碌，转眼半月过去，是淑妃回宫的日子。下了朝，李世民便“领着”一大群宫内随员，喜滋滋赶往淑景殿，只见陈祥来身后的两个小宦，一人怀抱一条小猧子，丝毫不敢大意——这是对康国进贡的小猧子，一雌一雄，一黄一白，正是皇帝精心挑选，要送给宝贝十七闺女的礼物。前脚跨进淑景殿的大门，就听李世民等不及的嚷嚷：“旻旻，旻旻，快来看！”淑景殿的宫人看见皇帝，照例该回避的回避，该施礼的施礼。可是兴奋的李世民全然无视，直奔杨旻的内室，果然，杨旻在，却在发呆。
　　“想什么呢？可是在想我？”李世民今日心情甚好，趁杨旻心不在焉，悄悄溜到爱人身边将她搂了一个满怀。“这就来了？也不言语一声，鬼鬼祟祟的。”杨旻略显迟钝，举手整理发钗，耸着眉心戏嗔道。
　　“你不也回来了吗？也没见你言语。”李世民笑嘻嘻的握住杨旻发间的素手，与之一道拨理发缕，“往上拨，挑起来好看，我来插……国母可好？”
　　“娘很好。”杨旻笑着，颇享受夫君这番别样的恩宠。
　　“母亲高寿安康，与爱女又能经常相见，淑妃可称心如意、万事皆好？”李世民咧着嘴，一直贫的杨旻对他白眼，反而更加眉开眼笑，“锦那呢？怎么没见？这回来的真是半声言语都没有……啧啧，女大不中留，越来越野了，难为我堂堂天子还想着给她带礼物，花心思哄女儿高兴，这叫什么世道……”絮絮叨叨的抱怨，本是闲事，却随着杨旻面色由明媚变的黯然道成了要务，“怎么了？锦那去哪了？”
　　“……怕是去德清观了。”听得出杨旻回答的不情愿，是实话。短暂的沉默，却是李世民咆哮的逆转，杨旻本能的闭目算作避让，没有反驳，“……你怎么也不拦着，由着她胡来！”
　　“……已经派人去叫了！”除了继续陈述现实，杨旻没有任何辩解。
　　“现在才去叫，晚了，你早干嘛了！”李世民出奇的烦躁，起身便走。
　　“那你要怎么办？”杨旻冷静的追问着，对于李世民的反应，平淡的仿佛她早已准备多年。
　　“我……我把她叫回来我能干嘛！”已然句不成句……杨旻的话，如同一枚飞驰而来的箭镞，瞬间把李世民的思绪撕成碎片，进而散落成空白，唯一留下的，只有李敭——李世民感到一股逼迫的慌乱与恐惧，他要去，要亲自去，把女儿叫回来，不，不是，是抢回来，不然，他会失去“锦那”：这个失去，他承受不起！这个念想撞击着李世民的心脏，粗重的喘气声是敲在心房上的鼓点，皇帝转身疾走，甚至，还夹着小跑。
　　“二……郎。”嘴边的唤名最终弱去，杨旻目送李世民的离去，“后悔”又亦或是“释然”自己没能稳住二郎的心神。一只浑圆可爱的小猧子不知如何挣脱了小宦的束缚，摇摇晃晃的跑到杨旻的裙边，左嗅右嗅，然后抬起头，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珠，吐出舌头，奋力的摇着尾巴——这是二郎的“礼物”吧？杨旻叹了口气，抱起小猧子，怜爱的心中却满是雾霾。

　　宫中的风言碎语零星的渗透入德清观，虽然带来隐隐的惶惶，原来也并没有过度的相干——李福太小，还不能真的理解；而旁人终究是旁人，除了处所转换，与原来并无其他不同。却是倓无真人，已经埋葬于这永恒的静谧，忽然间被李福凶险的病症所掘破，有如再回人间，而能相安无事，只是要适应这突然多出来的些人前人后，还是需要些时日。
　　屈指可数的探望，比如近日，也仅仅是在角落，默默的递过关切的眼波，不欲人知，也无需人知——李福人如其名，高额满月，福气不浅；若非淑妃有半月不曾来过，只怕会更添活泼：没有亲娘在身边，李福格外的腻缠乳母，犹如受伤之后被遗弃的小兽，充满了不安与畏怯。真人心中漾起惆怅的涟漪：君父主政宫中，皇子尚且如此，武德殿中的孩子，该怎样的拘谨？！还有早已耳闻的传言，皇帝……他真是个狠心肠的人！兄弟妻子，无一不可舍，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饕餮，能吞噬人的所拥所有……
　　一个人影窜了进来，从未谋面——毫无预见的，李敭闯进了枝叶遮掩中的德清观，也打扰了由来已久的清幽。倓无真人目视着这一切突如其来，一股冲动想喊住李敭，可是喉管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像被人狠狠的扼住了颈脖，连呼吸都变的急促。
　　然而，屋中的小人儿，忽然间迸发出强烈的情绪——阿姊不请自来，李福惊喜异常，一头扎进李敭的怀中，却又委屈的陶陶大哭；李敭也全然不顾的抱起李福，应声泪下。就这样，阿姊怀抱幺弟，幺弟依偎阿姊，看的周遭的侍女小宦也忍不住在一旁陪泪，好一会，姊弟二人才喘息着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诉说着思念：
　　“阿逸，想姊姊吗？”
　　“想，还想娘。阿姊，阿逸想回家……”
　　“阿姊也想阿逸回家……”
　　“阿逸要娘，要阿姊……呜呜呜……”
　　“嗯，阿姊接阿逸回去。”
　　就要接回去了？真人一颤，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喧嚣过？这么短暂的又要重归寂静？真人又是一阵哆嗦……“阿茶此来，可是带了皇子回淑景殿的旨意？”说话的，乃是李福的保媪窦氏，甚是因循守礼，小心谨慎。
　　“阿逸回淑景殿，需要何旨意？！”只闻李敭厉声呵斥道，“还愣着干嘛，帮皇子收拾，准备搬回淑景殿。”
　　“阿茶，这怕是不妥吧？”听的出来，保媪没有顺从，真人的心顿时紧张起来——看来，会有一场冲突。果不其然，李敭的声音，又高过此前：“有何不妥？”
　　“若无陛下的旨意，皇子不能轻易挪动。”
　　“荒唐！我来接我同胞弟弟回他原来的居所，有何不妥？我告诉你，就是陛下亲来，也是这个理，天经地义！”
　　……
　　“什么人？”一阵狂风，如同李敭的怒火，呼啸而过，撞开房门，撩起帷幔——不小心，真人被夕阳余晖拉长的影子，印在了门外的廊庑上，着实吓着了两个宫女。
　　“不知皇女来此，有失远迎。”既然被发现，还躲着吓人，便不该了——真人理了素衣，从黑暗中走入光亮，略略欠身，眼睑一直下垂，似乎不愿见人。
　　“你是谁？在门卫鬼鬼祟祟偷窥意欲何为？！”李敭本能的搂着李福紧了又紧，警觉的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素衣青丝，毫无修饰，她仍旧是个相当美貌的女子，岁月的痕迹若隐若现，反而更加衬托出她返璞归真的天然风采。
　　“阿茶，此乃德清观‘倓无真人’。”一旁的保媪在观中见过真人，连忙解惑。
　　“若早知皇女来接十三皇子，我便不来打搅了。原本，我想来探望皇子。”真人轻言轻语，抬起眼眉旋即又低下去。李敭这才略微松气，不以为然道：“今晚之后，你不必看了。”此言一落，真人，浑身一颤，似乎僵住了。然而，保媪仍旧不肯让步，坚守宫中的礼制：“阿茶这么固执，实在难为我们。”
　　“陛下没有让十三皇子搬动的旨意吗？阿茶不如问陛下一声讨……”鬼使神差的，真人笑着讨好道，意图缓和皇女与乳母之间的矛盾，谁料，李敭勃然大怒，视其为挑衅：“你是什么人，我做甚不做甚，凭甚还要你来指手画脚？！”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是……”被李敭无端的训斥，真人显然毫无心理准备，竟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答，除了直直的看着李敭。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管，我也不想管，你也管不了。‘倓无真人’，说开了不就是海陵刺王的王妃嘛！论辈分，你是我的长辈；但是论身份，你与我有天壤之别。你能住在这里，是我耶耶格外开恩，不追究于你，所以我的事你最好少管，还不退下！”李敭天生的伶牙俐齿与思维敏捷，还有她平日细微的好奇观察，瞬间展示的无与伦比——不仅展示在这一干人面前，还首次以这种咄咄逼人、凌厉尖刻的风格，展示在李世民的面前，和他的风格一模一样，相似到皇帝对女儿的反应，也是雷同的风驰电掣：“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李敭的脸上，立刻，留下了五指掌印。
　　“陛下！”真人捂住嘴巴，惊叫道。
　　“太不像话了，你在对谁讲话，哪还有半分规矩家教！”毫无犹豫的咆哮，李世民冲向了李敭。
　　“陛下……请陛下息怒。”所有宫婢宦者吓的跪倒一片，大气也不敢出，竟然只有真人，努力掩饰慌乱，除了告饶，脑海中一片空白。
　　“耶耶，不要打阿姊。”李福不停的摆手，恐惧的不断哭泣。
　　“她这是在对谁出言不逊，你不知道吗？！你……”吼完李敭，李世民好像仍旧不解气，转头便对真人也是同样，却发现她已然跪倒在自己脚下，绞手揪衣，垂首道：“……皇女说的对，我与她，有天壤之别。”没有人看见，便是真人自己也没发觉，她的眼中衔满泪水，却怎么也不滑落。
　　“天壤之别”……短短四个字，字字锥心！李世民愕然之后犹如泰山崩顶：“锦那……”每一次呼唤女儿的乳名，不是宠她，就是惯她，然后换来女儿天真纯洁的微小自大，父亲心中也好不甜蜜；可是这一次，却是寒凛的眼波，射【晋江】出费解与愤怒：“陛下，是来接十三皇子回淑景殿的吗？”被刀割过，被剑刺过，被镞穿过，已经说不清是怎样的伤口在滴血，对峙中的父女，要这样公事公办：“……不是，朕是来带你回去，回到你该呆的地方，学好规矩，以后不许再踏足德清观一步！”
　　“女儿要是不呢？”李敭冷冷的回嘴道，就连自己也说不出为何要这样倔强的坚持。
　　“你敢！”浑厚的低吼，没有太多的威胁与恐吓，这一次，李世民是严肃的。李敭如此聪慧，又怎会不懂？与父亲对视片刻，她突然蹲下身，捧着李福的脸，莞尔柔声道：“阿逸，今日是阿姊最后一次来看你，因为耶耶不许阿姊来。”李敭，太“残忍”！李世民难以置信，他的锦那，会“怨恨”他至此，甚至会在阿逸的内心种下同样“怨恨”的种子，不，这不是他的“锦那”；他的“锦那”，是他的开心果、暖心宝，他要把他的“锦那”找回来：“来人，来人，乳母死了吗？！把十三皇子领出去。”
　　“不要，不要，阿逸要阿姊……呜呜呜，耶耶，阿逸要阿姊，要娘，要回去……阿姊不要走，阿姊不要走……”李福哭闹着，挣扎着，央求着，被抱走，而李敭，痴痴的看着，目送着惨烈的剥夺而无能为力。“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娘，我要阿姊……”李福的哀求，迟迟不肯散去，盘旋在李敭的耳边，也回荡在李世民的耳边，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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